鄧枭應後，他又悠悠向他望去，緩聲道：“你還在東宮之時，朕便上書向先帝舉薦了你。從司房至千戶，再到今日朕給你親封的提督，一路青雲，朕可從未虧待了你。”

鄧枭心中微有浮動，不知皇帝此言為何意，恭聲回道：“皇上于奴才恩如泰山，奴才時刻謹記心間，不敢忘懷。”

公西韫輕笑：“朕是重才之人，你能有今日之榮，也是你自己的功勞，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隻要你勤勉去斯，恪盡職守，朕自不會虧待了你。”

自過了冬節，便離元日更近了些，六局司監也忙碌了起來，宮裡漸漸有了些節日的喜慶之氛。但天也愈發冷了，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多，一場接着一場，綿綿無期般下着，竟絲毫未有要停的迹象。皇後體恤六宮，下旨加了各宮炭火的份例，分管内務的宮人遂将炭火送得勤了些。但總有些宮人們盡心不到更言曰不願盡心的地方，在這寒天寂日裡，漸漸被紛揚的大雪隐埋了去。

蘭若提着一筐的黑炭在積滿雪的宮巷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臉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得化成了兩道淡淡的溪印。

她的淚倒不是為自己在惜薪司受的委屈，而是為了美人。宮裡那些個見風倒向的奴才見美人得寵的時候，凡是得了些好物都巴巴兒地往绛茗軒送去，連着皇上和各宮送來的，庫房都快堆不下了；而眼下瞧着美人失了皇嗣，皇上又是冷着，監司裡克扣例銀不說，衣食炭火也是越發敷衍着。绛茗軒裡的宮人們也罷了，生來便是捱苦的命，忍忍也還好些；隻是可憐美人身子尚未大好，也要受這些苦。美人雖不是高門大戶出身，好歹也是官家小姐，自小被家中嬌寵着養大的，何曾遭過這等罪？

蘭若這樣想着，免不了心裡又是一陣悲意。覺到眼中有淚要流出，她趕忙忍了下去。一會兒就回去了，可不能悲悲切切，又叫美人添了難過。

許是黑炭粗重，又或是寒風刺骨，刮得面頰生疼，蘭若隻覺得今日的路格外漫長。她在雪裡涉着，隻覺兩腿都走得酸疼，宮道卻還沒有看到盡頭。怪道世人皆言，天下之大，莫過于紫禁城這座皇城。她心中微歎，實是吃不住力，轉到一隅處暫歇了下來。

此間甯靜得很，隻餘風雪呼轉之音和蘭若低低的喘息聲。風仍是烈烈地嘶哮，襲來陣陣涼意，也将一席低談卷入她的耳畔。

“每日的打爐燒水，頂着寒風一桶一桶地給送過去，涼了些還要挨馬鬼子的罵，這樣的日子可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是一個宮女歎息的聲音。

“再怎麼着，也比咱們當年被分去冷宮的好。好歹飯能熱乎的吃上一口，銀子也能多拿上些，橫豎我是知足了。”又有一道女聲傳來，應是一起做活的宮女。

蘭若聽着這話才想起，四司相離不遠，她才從惜薪司出來，那麼隔牆處應當是混堂司了。她心念着怕美人受了凍，要趕快将炭火送回去，正好歇了歇腿上又生了些力，遂也無心再聽二人之言，隻起了身要離去。然而正欲走時，她卻被接下來的話怔了住。

“唉，”說者發出一聲嗟歎，“要說還是鐘袖那小蹄子命好。當年咱們是一同進的宮，都是因家中萬難沒銀子使才被派去了冷宮。她倒是好，被冷宮那老不死的太監拉着玩不軌時正遇貴妃轎攆經過，得了貴妃憐憫，賜了那太監八十杖，打得人一命去了不算，又将鐘袖分去了尚宮局。那可是宮裡面除了高位主子們的宮殿外一等一的好去處啊。”說話的人口中滿是羨慕之情。

而後又接着道：“這還不算，我聽說啊，後來秀女們進宮後鐘袖又被派去伺候了一個才人，誰知那才人後面好生得寵，硬是将淑妃都比了下去，鐘袖在她身邊伺候，不知要怎麼得臉兒呢。”她啧啧歎息。

“咱們呀，沒有那個命，也沒白念着了，做好眼前的活兒要緊。水又開了，咱們抓空兒給送去吧。”

“唉，送啊，送啊，也不知何年是個頭兒呢。哪日我若也能得了唐福宮的娘娘照拂一二才好呢。”

随着此話落下，二人的交談聲也漸漸遠了去，聽不真切。

蘭若木木地站在原地，她似從混堂司宮女的談話中聽得了命門。回過神來，她一步不敢停留，忙加緊了步子往绛茗軒而去。

後處，一淡衣素冠的女子遠遠望着，問向身側之人：“話都吩咐下去了？”

一旁宮女謹聲：“吩咐下去了，那兩個宮女是窮難之人，見了銀子，無有不應的。”

女子的唇邊揚起一絲笑意，語含譏諷：“此番才好，讓宋湘甯主仆認定了是賀蘭氏害得她如此凄慘，以後必定是要萬般仇恨了。”

她眉梢飛揚，面露暢意，轉身洋然去了。身邊宮女緊随了去，一面又奉承着，哄得女子愈是興懷。全然不知身後的一雙冷目将二人之行盡然收了眼底。

附：

清規：古代對月亮的雅稱。出自齊己《中秋月》：“空碧無雲露濕衣，群星光外湧清規。”

鹾：即鹽。

銜蟬：貓的古稱呼。明朝王志堅的《表異錄》卷九·動物部二·毛蟲類中，記載了後唐瓊花公主有兩隻貓，一隻雪白且口中叼著花朵，另一隻是烏色尾部為白色，主人稱之為“銜蟬奴”、“昆侖妲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