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會說話這件事,浣衣所的人并沒有發現。
蓋因為這些奴才的頭目,都不怎麼把低階的徭役當回事,依舊稱呼她“那個啞的”或者小啞巴。
徐宗源的出現,讓雁翎心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看秀雲對他恭恭敬敬的模樣,雁翎揣測這人應該有些地位,是這麼久以來,唯一出現在浣衣所的外人。
她幾乎要沖過去,用剛剛恢複了幾分的沙啞嗓音上前訴說自己的冤屈了。她想請求他恢複自己的身份,把自己放出宮門,恢複自由身。
然而,理智告訴她忍一忍。
數日以來在東宮她已經見識到了孔梅和秀雲是何等殘暴的人,貿然行動說不定還會讓自己永遠失去控訴的機會。
前些天,她們中間一個矮個子的小丫頭,手上被草木灰堿得潰爛不堪,實在是不能再搓洗衣服了,于是跪着求秀雲能恩施,讓她歇息一日,或者找個大夫塗點藥膏。
誰知道那日秀雲來了身上,心情極差,不僅不允,還痛罵小矮個是故意找茬偷懶,更是和孔梅兩個人對她一頓拳打腳踢。
第二天,小矮個不僅手疼,身上也被打的到處淤青,就這樣還要繼續上工,雁翎看着覺得她實在可憐。
白天小矮個怕挨打不敢哭,夜裡衆人誰輸了,她才敢躲在被子裡小聲地抽泣。她正好挨着雁翎睡,雁翎悄悄起身給她倒了點熱水,遞了塊手絹,安慰了幾句。
小矮個很訝然原來雁翎會說話,雁翎使眼色讓她别聲張,同時按了按嗓子,示意自己其實沒有完全好,說不了幾句就嗓子疼了。
自此,小矮個把雁翎當成了好友,每日出工就和雁翎挨着,晚上睡覺為了取暖也擠在一起。
雁翎漸漸知道了她的隐情,這女孩叫小九兒,家裡窮,父親欠了賭債把她賣給了人牙子,也是頂替了京畿農戶的徭役,今年才十三歲,花名冊上卻被寫成了十九,顯然被人做了手腳。
于是雁翎開始懷疑,浣衣所的人像是看管犯人一樣看管她們,不許她們走出這個院子半步,固然東宮規矩森嚴,但難保不是有隐情。說不定,買賣人口頂包徭役的事,浣衣所的宮娥也是共犯,生怕東窗事發才把她們跟犯人似的看管,所仰仗的無非是東宮的奴仆衆多,階層分明,足夠掩人耳目罷了。
也是因此,雁翎很是明白若是一着伸冤不成,太醫令大人不肯信她,那麼等待她的将是無比殘忍的虐打,甚至真的會因此丢了性命。
自古都是燈下黑。一個東宮外院粗使喚的低階宮女,死了也就死了,如蝼蟻般埋沒草間,生死無人問津。
經曆了這麼多,雁翎早已不是嶺南那個不谙世事天真的小姑娘了,她想逃生,也必須更審慎,更斟酌。
還是得伺機而動,她不能冒生命之險。
正在這時,常芳姑姑被幾個大宮娥前呼後擁着進來,一眼看見孑然而立的太醫令大人,急忙撇開左右的親随,帶頭上前行禮:“太醫令大人吉祥!”
神色簡直不能更恭敬了。
“大人親自莅臨我們這腌臜下處,有何指教?眼看要入冬了,老奴這幾日忙着為上院的主子奴才們騰換入冬的錦被,實在難以抽身,讓大人久等了。”
“姑姑客氣,本官豈敢在東宮造次。隻是有這麼一個小事情,想和姑姑商議。”
随後,徐宗源簡單的說明了來意,給常芳姑姑遞上了他的帶來的皂液和皂粉。
他希望浣衣所先行試試,如果覺得方便,他盡快禀明太子殿下,從此讓太醫院給浣衣所提供藥材和皂液,保護宮人的健康,也是一件積德行善的事情。
常芳姑姑聞言,表情誇張,深深作揖,感恩戴德地盛贊太醫令大人的古道熱腸、醫者仁心,然而一番寒暄之後,卻故作憂心地說:
“隻是唯獨一件事,藥皂和藥液恐怕造價不菲,如今殿□□恤民情,削減開支,東宮各處的花銷都精簡到牙根上,草木灰便宜好,一時不好替代,大人若是給殿下提此事,老奴恐殿下指摘我們這些下人不能吃苦,鋪張奢靡。”
“這倒不會,我這方子方便簡廉,且我親自去說,殿下應當會體諒。”
“那老奴便沒有什麼旁的顧慮了,但憑大人去殿下那裡申告。”
隻要不擔責任就好,常芳想,同時心道:這官家子弟就是濫好人,左不過是一些死了也沒人在乎的賤婢,如何值得費這些心思,再便宜的藥也比她們的賤命值錢。
然而這些腹诽不能宣之于口。
令她真正擔心的是,這裡的宮人有一大半都是頂包進來的,她收了詹事府和京畿道亭長的賄賂,必須看管好這些徭役女,莫要東窗事發才好。
太子身邊的近臣出入這裡,對她們幾個沾了貪腐的人來說,是最要提防的。于是她收斂了笑意,對徐宗源道:
“不過,浣衣所畢竟是個腌臜污濁的地方,大人平日還是少來為好,莫要染上髒氣,有什麼事煩請大人讓手下人來知會一聲,老奴在此謝過大人了。”
有那麼一丢丢逐客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