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硯憐憫地看向淩解春道:“公子,侯府中自有醫師,不必如此多費周章。”
青硯心中感慨,瞧瞧他家公子,多未曾見過世面,還當這長安城中的淮南侯府是他外家那般的商賈小戶,連個坐館的醫者都無。
淩解春親切地攬過青硯的肩膀,帶着他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家中的醫師都是軍中的軍醫,治傷的手法固然利落。
那是因為他們與天争命,曆來争的就是一個快字,你這點小傷他們自是須臾間便能替你醫了,一刀割着腐肉,另一頭烈酒就給澆了來。”
他一邊道一邊斜觑着青硯,果真,聽他講了這一句,青硯頓時渾身一僵。
淩解春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循循善誘道:“……他們啊,隻管人死不了,但落個多大的疤,醜不醜、好不好看,他們可就不會關心了。”
“你手上落了這麼大的疤,将來可不好議親了。”
“議親還看這個?”青硯将信将疑道。
“當然。”淩解春胡謅道:“人家不會明說,但暗裡都要看成色的。”
一不小心,将前世裡選人要求都講出來搪塞人了。
淩解春怕他多想,連忙扯着個手帕替他按着傷處,半攬半扯着青硯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高聲喚着管家道:“譚叔!青硯傷着手了,備輛車子,我帶他去外邊醫館瞧瞧!”
“哎!就來!”老譚一邊應着聲,一邊眉飛色舞地對一旁掃落葉下人道:“我就講我們這位新來的三公子面善心善,你瞧瞧,待個尋常書童都這般的好!”
那人一言難盡地看着老譚的背影,扶着掃把啐了一口小聲嘀咕道:“兩個兔兒爺,這麼明目張膽,還真當旁人是眼瞎麼。”
他卻不知,他那點小動作,早被有心人看進了眼裡。
淩解春拉着青硯往前門去,餘光掃漫不經心地掃過那人佝偻的背,卻又仿佛見到前世最終的最終,這人引着禁衛軍踏過此處此地,那般趾高氣昂的樣子。
所謂前倨後恭,不過如此。
十數年後,這個貌不驚人的仆從會在這淮南侯府中放一把火,将年輕的戶部侍郞、以及他二十年來心血,同時燒作灰燼。
“公子!公子!車子套好了!”遠處馬夫老譚的聲音遙遙傳來。
“就來!”淩解春收回目光,推着青硯大步朝前門走去。
落葉滿院,青天黃地。
巧得很,世事跌宕,前世事前生未畢。
這一世,他得死在淩解河前面。
東大街。
華貴的車駕在貴胄滿城的長安城中見怪不怪,趕車人端坐在車轅上,衣着嚴整,一側裈袴卻空蕩蕩地垂下,褲角打了個結,随着車轍聲一晃又一晃。
匆忙而過的行人絲毫不知,正是這車轅上之人,這車中之人,挽救了如何浩瀚的一場巨難,挽救了這座城池的安逸與平定。
車轍從城外的沙石路碾進城中的青石闆路,揚起的塵灰随着進城的腳步逐漸散盡,曹俨挑起車簾,輕歎一聲道:“可算是能出來透上一口氣了。”
沈蕭辰并未答話,曹俨亦見怪不怪,自顧自地向坊巷中張望。
數百年前,此地亦是都城,各坊間原本都以坊牆相圍,而後北朝為異族所奪,北昭舊族起于草原,嫌棄那坊城阻礙了他們跑馬射箭,将那舊城拆得七零八落。
大燕定都于斯,重修長安城牆,卻不論是南方來的新貴,還是舊都細民,都已然習于長街叫賣,坊邊更是連家為店,商鋪鱗次栉比,百年間皆如是,都不慣見那裡坊圍欄了,便索性再未加修繕,默許市民來往互市,以興商貿。
而自古至今,一城之中最熱鬧之處,卻無非是那些個花街柳巷。
少年年歲不大,目光卻沉靜幽深,自桃紅柳綠中過,一似古井般深沉無波,卻莫名被路過的一輛車子漾了一漾。
曹俨自是注意到了,沉吟半晌,含笑道:“那绯車是淮南侯家的罷,卻不知是他家裡哪一位公子,今日如此好興緻。”
他知曉他家主子對淮南侯府有些興趣,卻又不知這興緻到底是對人還是……
他不欲揣摩,言罷便順手将車簾挂了,将隔紗遮了。
“去瞧瞧。”
曹俨微微一怔。
少年嗓音平直如昔,他卻無端從那平靜的語調中聽出那麼一絲莫名的意氣來。
甚至似是在……賭氣?
沈蕭辰又看了他一眼,目光澄靜,沒有什麼異樣的内容,隻是簡單重複道:“跟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