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潞王共用一案,淩解春如墜在夢中。
沈凝霜親自執壺,屈尊降貴地為他們兄弟二人倒了兩杯茶。
這便顯得過分刻意了。
知小禮而無大義,淩解春心上蓦然浮上這句話來。
放在沈凝霜身上,再合适不過。
淩解河倒是條理清晰,語氣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将自己與淩解春的家世履曆甚至于自己在太學這些時日以來的成績陳報與于潞王。
雖然引見前便應該有所耳聞,但如此巨細無遺,隻能是投誠之意。
淩解春心亂如麻。
淩解河人在太學,歸家不過幾日,到底是如何勾搭到潞王這條路上來的?
還約在妓館見面,而非正式的拜谒王府,這也絕對不可能是淩徹授意安排下的。
淩徹會同意他們來走這條終南捷徑麼?
淩解春倒是無所謂,但淩解河呢?縱使他日他登閣拜相,史官述及君臣二人相識,史冊上也會堂而皇之地寫上一句,晉身不正。
沈凝霜錦衣華服,舉手投足之間暗香沉浮,端地是翩翩若仙。
淩解河舉止大方,亦是一表人才。
若不是在妓館之中,的确有了那麼一點君臣相得的意味。
看得淩解春心上有些不是滋味。
這才像個真正的皇子親王,不似宣王大半生都在宮外,總是一身風塵仆仆,怎麼也洗不淨似的塵泥遍身。
其實前世的淩小侯爺得宣王看重同樣還是仰仗他這位兄長,沈銜霜素來勤勉節儉,也看不慣淩小侯爺身上的纨绔作風。
但這些都無損淩解春對他發自内心的敬重。
以皇子之尊躬身田耕勞做,此非一般人可為。
沈凝霜倒一杯茶淩解春都覺得他在刻意表演,而沈銜霜去挖口井淩解春卻隻會覺得他是真性情。
他不适合争權奪利,甚至不适合做帝王之子,但他是這長安城中最獨一無二的那種人,因而前世的淩解春甘願赴湯蹈火,以身為梯,也要送他登上帝位。
他未必有什麼千古一帝之能,但他一定會盡他最大的努力去做一個好皇帝。
但這終究隻是一廂情願罷了。
世道殘酷,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回首前塵往事,淩解春不禁暗歎,傻,真的是太傻了。
這一次蒼天再次給了他們機會,淩解春卻并未想好這條路應該怎麼走。
可是要再入這一場宮闱争鬥,他依然期望可以将這世道正上一正,再容他為沈銜霜去赴湯蹈火。
可是這一次,淩解河選擇趨利避害,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那他呢?
半生所為都是徒勞,傾盡所能皆是無功。
他可曾懼過?
他當然懼過。
既然上蒼對待衆生如此兒戲,那麼他們為何不能選擇一條更容易、更穩妥的路走?
可是,潞王,沈凝霜,他值麼?
他配麼?
他懼過,卻不曾悔過。
淩解河不知他心思,自與沈凝霜相談甚歡。末了,倒是為淩解春引薦了一番。
沈凝霜笑道:“淩小公子既然志在軍中,孤對軍事卻是一竅不通,将來還要多多倚仗淩小公子了。”
在他看來,淩解春不過是收下淩解河買一送一的産物,談不上有多重視,倒也不能太過忽視。
但他掩飾的很好。
淩解春的心卻怦怦地跳了起來。
仿佛于百尺深潭中,窺見一絲天光。
潞王當然不通軍事,否則也不會一再主張制衡,主動向蠻族借兵,試圖讓他們互相殘殺。
第一次便是在雲州之亂後,柔渾貪得無厭,朝廷一再退讓,而寄居在朔州的北卑亦蠢蠢欲動,老皇帝在潞王的建議下北卑借兵攻打柔渾。
北卑順勢索要雲朔二州的牧場,而在潞王的斡旋下,竟以北卑兩王子進京相換。
這一借,借出了長安城十數年的風雲變幻。
最後緻使神州淪喪。
倘若……他在潞王這裡,真的有機會接觸軍政,倘若……他當真可以憑借潞王之力青雲直上,他何愁沒有機會修整軍備,重修舊日山河?
他不敢講自己有非常之能,但至少未來二十年神州局勢了然于胸。
至少……淩徹敢教,他就願意學。
淩解春注視潞王的目光陡然變得熱忱。
沈凝霜眸光微縮,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說服自己改弦更張,去投靠一個他看不起、甚至還自内心有些鄙薄之人,總也得需些道貌岸然的借口。
淩解春向潞王拱了拱手,他如今剛剛進京,沒有就學,在家中也是個不受重視的幼子,也沒什麼可以拿來投誠的,索性道:“殿下若是不嫌棄,在下願為殿下獻賦一篇。”
潞王颔首,令人送上紙筆。
這一次,他沒有刻意展示自己敬賢下士,淩解春好歹松了一口氣。
官樣文章而已,他不必沉吟,揮毫立就。
隻須章辭華麗,卻不必用心,落下最後一筆,淩解春就已然忘了他前面都寫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