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應再費心思在我身上。”淩解春硬下心腸,卻又不由自主地柔聲道:“于公,我們淮南侯府在京中勢力有限,家父手中雖掌兵權,在朝中卻沒有什麼話語權。”
“于私……”
淩解春忽視心底劃過的一絲異樣,輕聲道:“我隻是家中庶子,不受父兄偏寵,又自幼長于京外商賈之家,未曾認真讀過書,不若施大人那般有本事。”
“你那篇賢王賦寫得很好。”沈蕭辰淡淡道。
不知為何,明明是稱贊他的話,淩解春卻從中聽出了一絲不悅。
“那等歌功頌德之作算不得本事。”淩解春道:“殿下想要,臣也可以為您獻上一篇。”
淩解春倒還認真地想了一想:“就寫六殿下勇破柔渾,抱得美人歸如何?”
沈蕭辰移開眼,低聲道:“我不需要。”
應該沒人比他更清楚,破柔渾的是誰,美人又是誰。
淩解春閉了閉眼睛,直視沈蕭辰道:“我實在不知,我身上到底有何處能讓殿下如此看重。”
“淩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沈蕭辰道:“淩大人文采風流,他日必将饋于天下。”
這話再三由他口中講出,尤為不真心。
淩解春硬下心腸,直白道:“可是我已經效忠潞王殿下。”
這話仿佛戳到了他什麼痛處,沈蕭辰的神情一下子變了,方才那點試探和措意都收了起來。
臉色慢慢白了,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的眸中似乎有火焰在跳動,卻被死死地按捺住,烈火燎原,幾欲将淩解春吞沒。
白愈白,襯得眼尾那點紅觸目驚心。
那紅讓他不由得想起望秋,他垂眸避開沈蕭辰的目光。
沈蕭辰一字一頓道:“公子明明有匡正之心,何故甘願沉淪,與虎狼為伍?”
淩解春徹底怔住,在沈蕭辰的隻言片語中泫然欲泣。
但他已不是三歲稚兒,他經曆的那些過往早就在他心上埋下火種,沈蕭辰的話仿佛投火于野,引出燎原之勢。
“敢問殿下,何為虎?何為狼?”淩解春針鋒相對道:“在臣眼中,北卑才是真正的虎狼。”
他死死按捺住眸中淚意,肅聲道:“潞王殿下如何不必多言,但殿下如今欲與北卑聯姻,引數萬北卑人駐長安城外,隻為守住手中兵權。又豈不曾思及長安城乃是天下之中,帝王卧榻之處?殿下如今所行,何異于引狼入室?殿下置帝都于何地?置長安萬民于何地?此行此舉,又與匡正何幹?”
一口濁氣盡去。
言以至此,死生不過在沈蕭辰一念之間,淩解春索性隻顧自己痛快。
“殿下以自身姻緣為注,難道以為,自己可以以身伺虎,令北卑為自己所用麼?”
他确實有這等姿色,可是……那是長衛郡主啊,他憑什麼以為,一個從刀山血海中走出來的女子,會為他傾倒,甘願留在長安城中,收起一身鋒芒,做他的甯王妃?
落子無悔,淩解春引頸就戮,雙膝跪地向沈蕭辰行了個大禮,叩首不起。
沈蕭辰若是要他的命,他也認了。
他欠望秋的,終究要還在沈蕭辰身上。
他于這塵世間已然是孤魂野鬼,何懼再去死上第二次。
車中落針可聞,隻聽得沈蕭辰急促的喘息聲。
顯是氣得急了。
“停車。”
仿佛不過須臾,再開口時,沈蕭辰的聲音已然恢複了平靜。
他沒有叫淩解春滾下去,反倒是自己自淩解春身側而過,下了車。
衣擺與淩解春相擦,冬日錦緞相觸,激起火石電光,隔着層層夾衣,淩解春都覺肩上刺痛。
他在心底輕歎了一口氣。
命大概是保住了,他卻無端覺得怅然。
他沒有跪上多久,便被曹俨喚了起來。
下車時,才發覺繞了一圈,六皇子的車駕又将他送回了博望巷。
淩解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青硯一邊給他寬衣一邊抱怨道:“皇城都尉府這麼閑的麼?怎麼梁洛日日有空過來尋我不是?”
“梁洛?”吹了太久冷風,淩解春腦子昏沉,有些茫然地重複道。
太失态了,人家畢竟是皇子,自己怎麼能因為他長得同望秋一樣便失了分寸?
自己比他多活了二十餘年,怎麼反倒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一般?
況且他如今又不是孑然一身,給他爹和兄長惹了麻煩豈不是更不妙?
沈蕭辰懷雲坡陰陽關走了一遭,軍中聲望自然不低,若是想拿捏一下他爹,他爹怕是連自己怎麼得罪的人都想不通。
還有随長衛郡主駐在長安城外的那些北卑人……
淩徹雖未與他們明言,但看他最近歸家的頻率,也可想而知有多麻煩。
淩解春一個激靈,剛剛青硯的話突然入耳,他擡高了聲音道:“梁洛?”
他高聲重複道:“梁洛!”
“……公子不會把他忘了罷。”青硯無語道:“就是那個皇城都尉府少了一隻手的跛子,非要調到咱們軍中的那個!”
“我記得。”淩解春扶額呻吟道:“隻是今日一激動給忘了。”
今日一股火氣上來,話講的那般絕,再過幾日又去問他要人,沈蕭辰不會以為他這人反複無常,有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