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沈蕭辰真要同他計較,憑他做過的那些事,幾個腦袋都不夠砍,可沈蕭辰偏偏都不計較。
他怎麼能不動容。
他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趨利避害已經是本能。
他敢在沈蕭辰面前放肆,是因為他潛意識裡知道安全。
可是他事前疾言厲色,事成後又要溫言安撫。
他在乎淩解春,但他不信任他。
如果有一個詞形容淩解春在他身邊的位置,那應該是佞幸。
他對淩解春有好感,卻在他數次表明心迹之後還不曾對他透露分毫自己的籌措安排。
不許他涉險,更不許他參與自己的施策用計。
這不是佞幸是什麼?
他強壓下心上火氣。
這怨不得旁人,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他一直以來舉止輕浮孟浪,叫人無法信服看重。
于宣王是,于潞王是,于沈蕭辰還是。
想要旁人不輕賤自己,需得拿些真本事出來。
他不能強求。
他平心靜氣地燃了燈,擡眸道:“殿下該去歇息了。”
隔着萬千輝煌的燭火,他眸中的光熄了,複又熄起新的火光來。
“關盛傑一死,關家這一代再無可用之人,掀不起什麼風浪來。”沈蕭辰輕聲道。
“羅家難打發一點,但隻要陳觀有把柄在我們手上,就不得不替我們應付羅家。”沈蕭辰沉思了片刻,複又道:“還有祁……”
“卑不謀尊。”淩解春直視着沈蕭辰道:“殿下不必費力向我解釋這些。”
他的目光沉靜,沉靜得沒有一絲笑意。
他其實很少對沈蕭辰笑。
明明他那麼愛笑。
他也向來不分尊卑,青硯和梁洛都能爬到他頭頂戲弄他。
可是他同沈蕭辰講尊卑。
沈蕭辰沉默下來。
纖長的睫羽壓下來,眼尾的傷痕浸在陰影中,無端有些委屈意味。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比淩解春還小的孩子。
他哪能倚仗着他在意自己,就這麼欺負他。
“不早了,你要去休息了。”淩解春溫聲道:“殿下願意講,以後随時都可以講給我聽。”
他頓了一下,柔聲道:“若是殿下不願意講,我等着殿下願意開口的那一天。”
他的神色溫柔。
是沈蕭辰數十年未曾見過的溫柔。
他險些落下淚來。
那些話哽在他喉間,幾欲脫口而出。
可是他不敢。
他不知道淩解春到底是如何看待他。
——看待望秋。
他是喜歡過那個可憐的小和尚,可是他不知道,這其中究竟是可憐更多,還是喜歡更多。
或許,是兩者都沒有那麼多。
否則他怎麼會走得那般決絕,斷得那麼幹脆利落。
那或許隻是他年少時的消遣罷了。
那麼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若是沒有在城中留下幾段佳話來,豈不是枉負了少年時?
他從來不在他心上。
而他又不得不承認,承認當這樣的淩解春最終跪在自己面前時,他心裡到底翻覆着多少難以抑制的陰暗念頭。
隻要他想,他就可以永遠将他按在塵泥裡。
将他年少時的绮夢,徹底據為己有。
他會怕麼?
他永遠不會。
他是刑場上還倔強挺立的脊梁,是刀戟之下仍含笑以對。
他可以跪許多人,卻隻向他最敬重的那一人俯首。
死生不能改其志。
若是他知道他就是望秋,他不知道他會露出怎樣嫌惡的目光。
哪有人會因為年少時的一夕之歡糾纏不清二十年。
隔世經年不休。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更何況,他之前的十六年裡,根本沒有準備過要與他重逢。
他本來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殺掉太子和潞王,可是他竟然用了整整十五年,還差點将自己搭進去。
他平定雲州,用了淩解春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式。
來治水,卻幾乎被沈凝霜逼到走投無路。
他無法忍受輪回之痛,染上藥瘾;淩解春明明在他眼前,他卻沒能認出來;他甚至……還娶了旁人。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會合淩解春的心意。
他害怕告訴淩解春真相。
他貪戀他如今偶爾的溫存和情不自禁。
更貪戀他的仰望與求而不得。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永遠不知道他是望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