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對宣王的了解,足以預見當年都發生了些什麼。
他遇到的宣王年歲已長,都可以稱之為不近人情,更何況其正值青年呢,耿直隻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求他帶我母親出京去西南,被他拒絕。”
然後呢……淩解春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表情看似鎮定,可是那隻手卻在暮春溫煦的燥意中冷得似冰。
“然後……他禀明了老皇帝。”沈蕭辰低低道:
“她被賜了牽機。”
沈蕭辰的語氣平靜得仿佛與己無關:“她自盡那日,宮門落了鎖,殿中隻有我和她二人。”
老皇帝想要滅口,自然未曾想過要留沈蕭辰一命。
“她宿在兩儀殿的偏殿,距離千秋殿隻有一牆之隔。”
千秋殿中肆意生長着可解百毒的苦心蓮,隔着高高的宮牆卻成了五歲的沈蕭辰永遠逾越不了的距離。
而對于他而言,最痛楚的不是母親慘死在他面前,而是他并非無知稚童,他明明可以救她,卻又無能為力。
“她掙紮了整整三日。”他漫不經心地垂下眼去:“後來,我聽到牆外沈莺時的聲音,求她去取一株苦心蓮來。”
那個小姑娘呀……丢了自己唯一的玩伴,小雀子般的聲音響徹森嚴宮禁。
說來也怪,她明明曾是那個人唯一的摯友,卻與自己始終不甚投契。
但這不妨礙她關心他。
“可是她呀……”他的嘴角終于浮現出一抹苦笑來:“她不僅帶來了苦心蓮,還自己動手拆了院牆翻了過來。”
他終于阖了阖沉重酸澀的眼眸。
将那些墜入千尺深潭激起的暗淡水光都死死按捺在眼底。
他對沈莺時始終有歉意。
她也隻是個孩子,對朋友重信守諾,他卻讓她親眼看到了宮廷中最血腥殘忍的一幕。
而正是她誤打誤撞,才逼迫老皇帝留了他一命。
到底是他利用了沈莺時。
“可是我娘啊……”
那抹淺淡的笑意還挂在他唇邊,比苦心蓮還要苦澀:“她不想活,更不想死後還要附茔于皇陵,得他們的香火供奉,死生不得安甯。”
淩解春不忍再看,壓着他的頭抵在自己肩頭,用盡全力擁住他。
不要再講下去了。
他不敢開口去問,就是他早就明了,這注定殘酷的真相。
“我給了她一個痛快。而後放火燒了偏殿。”
他栖身寺中整整三十載,熟知戒規三千,以殺為先。
卻不成想自己一朝重生,先殺母後弑父,手上沾染的都是洗不淨的鮮血。
如若他未曾聆聽過那麼多的梵音教義,或許就不會如此苦痛。
但若非他曾聆聽過那些宿根業障,又如何能了結這因果?
他無數次地跪在佛祖面前祈求原諒,卻早已知曉自己一身罪孽再不可贖。
他不敢想。
不敢回憶。
他不敢回頭看。
他甚至懷疑,是因為他動了法心妄念,才會墜回這仿若地獄的人間。
可是,這世間怎麼還有淩解春呢?
他所在的人間,哪怕面前是屍山血海,也依然是花團錦簇,春滿人間。
又怎麼會是他的煉獄?
隻要淩解春不曾怪罪,他就要堅定地往前走下去。
他才是他供奉的神明,引燈照亮他茫然失措的前路漫漫。
告訴他相信四季輪回,因果相替。相信冰雪即将消融,大地即将春歸。
沈蕭辰下颌抵在淩解春肩頭,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讓他的心跳漸漸沉穩下來。
他知道沈凝霜一定不會放過同淩解春诋毀自己的機會,但淩解春從未曾以此質問過他。
他明明是最有資格指責他的人。
但他始終沒有。
他一直都知道懷中人有多好,因而他隻有被他抛棄的傷心痛苦,卻從來未曾懷疑過自己愛錯了人。
擁着他的人也真真切切地比他痛楚,溫熱的淚落在他的肩頭,淩解春泣不成聲。
他小心避開他身上的傷口,輕輕環住他,沉默了片刻方才低聲道:“我出宮時帶她到了朔州……”
“……那裡不再是大燕的疆域。”
他的語氣輕快起來:
“她自由了。”
隻是他曾猶豫良久,卻始終未曾告知那人他們的身世。
于他而言,知曉沈擒霜是他們的生父,隻會讓他更為痛苦和癫狂。
“我隻告訴過你。”沈蕭辰低聲道:“這世上隻有你知曉這個秘密。”
他堅信淩解春會為他守口如瓶,緘默終身。
如果有一日淩解春見到那個人,也會知道自己才是沈蕭辰最親近的那個人。
比與自己分享過一個子宮的那人更親密無間。
他始終都值得他托付。
那時候,他會看在今日的誠心正意之下,原諒他一直以來對他的隐瞞與逃避罷?
“我們不去嶺南了。”
一片紛亂之中,淩解春忍着泣意,一字一頓道:“我不能讓你再去求沈銜霜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