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還在床上打着呼噜,他們倆的影子就已經飛了進去。
水墨的绯紅衣角翻飛如蝶,悄然躍入一間繡房,書架、暖帳、妝鏡台一樣不少,布置得十分精雅,床上隐約有團人影卧着,氣息沉沉,顯已睡熟。
待她擡頭一看,楚留香竟然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整個人壁虎一般挂在了屋頂上,好像全身都長着吸盤似的,她唇角不由一彎,險些笑出聲。
她也悄悄蹲上去,同做了梁上君子,“底下這女孩子又是誰?你帶我專門來瞧人家睡覺嗎?”
蝙蝠一樣倒吊着的楚留香神色正經,“自然不是,她是三姑娘的好朋友,我本來是想悄悄問她一點事情,不過有你在,大概能更順利些了。”
水墨微微一揚眉,正在納罕,他已經悄悄掏出那舊布裹起來的屍塊,微一示意,接着又不知塞回了哪裡,“無常厲鬼,索命追兇,姑娘覺得這樣夠不夠吓人?”
水墨裝出思考的神氣,故意作氣惱狀,“好啊,你帶我來,就是想要我幫你吓唬小姑娘?”
楚留香也肅着面色,以壁虎的姿勢朝她抱拳一揖,“勞動姑娘大駕光臨、大顯身手,鄙人不勝榮幸。”
水墨想笑,但又忍住了,可笑意還是從眼睛裡跑了出來,顯得一雙眸子水光潋滟,她故作矜持莊重地點點頭,一個閃身,已躍下房梁,立在床邊。
發髻徹底散開,長發蓋住了她的臉,風從窗棂吹入,将她的紅衣吹得更加招搖,水墨慢慢地彎腰,朝床上沉睡的人影逼近……
可是手剛摸到床上那人的脖頸,她的臉色就猛地一變,這竟是個男人!
她心一橫,掐着他的脖子,硬生生把他舉了起來!
那人被硬生生地掐醒,想大聲呼救,卻無法出言,隻得手腳拼命掙紮踢打起來。
他身下暖被裡另一個人也被驚醒,做起來瞪大了眼睛,直欲尖叫,可又被她自己一手緊緊捂住——情郎就在房内,真來人了又該怎麼解釋?
水墨瞧得清楚,這位倒的确是位漂亮的小姐,一張清秀柔弱的俏臉,似乎泫然欲泣。
她原本躺在男人身側,被他身形擋住,再隔着帳幔,水墨才未能發現。
水墨故意捏出恐怖的語調,一字一頓,“你們、害我、都、拿命來——”
年輕女子已被吓得幾乎哭了出來,那男人眼看着也出氣多進氣少,水墨嫌棄地瞅了他一眼,把他丢回枕頭上。
“梁姐姐,不,不是我們殺的你,不要來找我們,快走、快走!”年輕小姐臉上淚珠滾落,整個人縮到床鋪角落,哆嗦着抱住自己的肩膀。
水墨一語不發,從這拼命求饒的一男一女口中,拼湊出了受害女子生前行迹。
她聽得夠了,才慢慢地撥開了覆面的長長黑發,将一張清豔明麗的臉露了出來,黑夜帶來的詭魅裡,又染上三分不沾俗塵的空靈之美,把床上的一對鴛鴦看直了眼。
那姑娘驚得結巴,“你、你不是梁畫姐姐,你是誰?”
那男人更是語無倫次,“你到底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水墨緩緩一笑,盯着床上男子的眼睛,輕聲道,“你瞧我有沒有影子?”說着,她整個人如煙霧般向後飄去。
一聲驚叫溢出男子的喉嚨,床上兩個人抱着一起瑟瑟發抖。
屋子裡人影又是一閃,看夠了熱鬧的楚留香總算從屋梁上跳下來,抱拳歉然一笑,“多有打擾,還請恕罪。”
接着他也不見了。
隻剩劫後餘生的一對有情人,在床上面面相觑。
庭中有樹,高高挺立。
楚留香出來的時候,水墨就靠在這株高大的杏木上打盹。
昏暝的夜幕中,杏花如雨,風中悠揚,一道曼麗的長吟也随風而散,“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水墨懶洋洋地撐着下巴,也不睜眼,“咱們沒有吹笛到天明,但也快奔波到天亮了。”
“剛才那對小情人說,他們倆和死掉的梁畫從小一起長大,并且謙謙君子,淑女好逑——她們倆喜歡上了同一個男人。雖然他隻喜歡這位施姑娘,不愛梁姑娘。”
楚留香接了下去,“我本以為是施姑娘由愛生妒,夥同情郎殺了梁姑娘并且抛屍,但今晚看來,下手的并非是他們。”
水墨莞爾一笑,“如果真是嫉妒一個女孩而殺她,朝她的臉劃個七八道也就夠了,哪至于把她切成碎片?依我看,真動手的必定還是個男人,并且恨毒了她。”
“那就隻剩最後一個人了。”楚留香笑道,他似乎已經想通了前因後果,胸有成竹地柔聲道,“你困嗎?接下來的真相,你還要一起嗎?”
水墨精神一振,楚留香隻見花葉飄飛,紅影一卷,她已經興緻勃勃地站樹下,昂頭,神氣活現地道,“你愛管閑事,剛巧我也愛看熱鬧。”
楚留香微笑瞥了她一眼,就要當先繼續去追索真兇,誰知水墨眼睛一轉,又耍賴般地道,“可是我也累了……小香香,看你輕功不錯,不如帶我一起吧!”
楚留香愕然間,未來得及拒絕她,她就已經投身撲來,他一轉身,恰好抱了個滿懷,溫軟玲珑的少女身軀,撞得他心間一顫。
一分神之際,水墨像條小魚兒,扭身一旋,不知怎的忽而爬上了他的背,舒舒服服地往他肩膀上一趴。
楚留香呆立樹下,隻覺哭笑不得,簡直話也說不出來一句。
水墨倒是自在,笑聲如鈴,蕩在他耳邊,悠然道,“怎麼,郁小香,背了個人就不會跑路了嗎?我還沒有那麼重吧?”
楚留香苦笑不已,好脾氣地搖搖頭,竟然也任她伏在自己身上,徑直帶她,一道飛掠而出。
他輕功絕佳,速度極快,水墨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新奇的體驗,不由大笑起來,雙手環住他的肩膀,興奮地叫道,“駕!駕!再快些!”
楚留香聲音無奈,“姑娘莫非把我當做馬來騎了嗎?”
水墨安慰似地摸摸他的頭發,語重心長道,“不要妄自菲薄,你比馬兒好用多啦!”
楚留香闆起臉,也語重心長道,“你還小,不知道江湖有多險惡,今天對我可以這樣,以後可不能輕易對人投懷送抱,男人大多都是很壞的東西,明白了嗎?”
水墨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不過我自己也不是好人,又有什麼好怕的?”她又嘻嘻一笑,“那小香香你,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呢?”
楚留香還是一臉嚴肅,“都不是,因為我隻是個人。”
水墨輕笑一聲,不再說話。他的身上溫暖開闊,她趴在他後背上,看着樹影和天邊遙遠的魚肚白,漸漸地,竟睡着了。
她還不知道,真正等着她的麻煩事,很快就要到了。
但夢之所以美好,豈不正因遠離塵嚣,沒有世間百千煩惱?她沉入香甜的夢鄉,一醉不醒。
人生在世,睡覺實在最不該辜負,即使憂患就在明天,也等一覺醒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