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賀振翎頗感意外。
“怎麼說我也活了幾百年了,詩書還是讀過幾本的。”吟瑜刻意擺出一副高深姿态,可惜那沾着油漬的嘴角和指尖讓這番話的說服力大打折扣。
賀振翎眼中含笑:“你這幾百年一直守在有蘇嗎?”
“大抵是吧。”吟瑜本來想給個确定的答案,但話到嘴邊,想起自己尚且存疑的記憶,将确定改作了含糊。
賀振翎:“不無聊嗎?外面的天地這麼大。”
“天地再大,終究不是我們狐族的歸處。有蘇雖小,但山澗有靈泉可飲,林間有朱果充饑,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就足夠了,”燕京的路面幹淨的很,吟瑜不想做随手亂扔東西的顯眼行人,遂将空了的油紙包團在手心燒掉,“況且我也想早日成仙。”
“成仙明明是對人最誘惑的事,”賀振翎遞給他一條幹淨帕子,“妖族壽命綿長,你怎麼比人還着急?”
“我也沒什麼好瞞你的。像我這般實力的妖怪,行動反而處處受制。我不喜歡一舉一動被你們除妖師和其他不懷好意的大妖盯着,所以就想讓自己的實力再強一些,”吟瑜拿帕子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而且底下還有一大幫狐狸等我罩着呢。既然被他們尊為首領,我總該擔起首領的責任來。”
賀振翎聞言微怔。他以除妖師的身份行走多年,見過的妖怪不在少數,卻鮮少與狐妖打交道。不是因為什麼别的原因,單純是因為他見不到。
他的記憶閃回數年前的西域——自己曾偶然在一家地下酒窖裡,救了隻因偷喝酒而中了機關的倒黴狐狸。那醉醺醺的狐狸中了機關仍不自知,被他拎起來時,還死死攥着他的護腕,打着酒嗝說什麼“有蘇的月光比這葡萄酒還醉人”“我們首領一條尾巴就能抵得過十個除妖師”。
他當時隻當是醉鬼酒後的胡話,如今看來,倒是自己淺薄了,有吟瑜在有蘇首領的位子上鎮着,難怪人間少有狐妖作亂。
思及此處,賀振翎開口:“你現在離開有蘇也有些日子了,不怕有蘇出亂子嗎?”
“内亂不可能,外患不一定,”吟瑜淡然道,“離開有蘇前,我使了些小法術,做出我還在有蘇的假象。不過算算日子,這假象應該被識破了。”
“咱倆去這家住吧,”他的目光便落在街旁一家客棧上,“這回可真是我随便挑的,我不認識這掌櫃。”
賀振翎:“走吧。”
這間客棧不大,門楣上懸着一塊半舊的木匾。“雲來居”三個字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推門進去,堂内光線昏黃,幾張木桌散落其間。角落裡擺着一隻銅爐,袅袅燃着驅寒的艾草香。櫃台後坐着個胖胖的中年掌櫃,見他們進來,隻懶懶擡了擡眼,連句招呼都欠奉。
他們照例要了一間房。吟瑜正要去付銀子,卻被賀振翎搶了先:“春洲給你的錢?”
“嗯的。”吟瑜收了手,反正以後還有機會。
掌櫃見到銀錢才來了精神,慢悠悠從凳子上支起身子。賀振翎剛拿到黃銅鑰匙,一道清朗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賀振翎?”
吟瑜回頭望去,見門口立着個與賀振翎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襲靛青勁裝,腰間懸着柄做工考究的短劍。他眉目英挺,右頰有道淺淺的疤痕,非但不顯猙獰,反而更添幾分江湖之氣。他見賀振翎轉身:“真的是你。”
吟瑜好奇地問:“這誰啊?”
“熊升樹,”賀振翎掃了眼突然殷勤起來的掌櫃,心下明了,“雲來居是禦靈門的分舵?”
吟瑜有些詫異。他與賀振翎一樣,都不愛直呼他人姓名,但他們的緣由卻大不相同——他純粹是覺得沒有必要,一般情況都能用“你”“他”指代;賀振翎則是為了表達對他人的尊重,即便是對年紀小的鹿飲溪也會喊一句“鹿姑娘”。此刻這聲“熊升樹”,實屬罕見。
……看來他們交情匪淺。吟瑜暗自記下這個細節。
“對,暗舵,”熊升樹往吟瑜身上瞟,“這位是?”
“一個……朋友,名喚吟瑜。”賀振翎懷疑熊升樹就是在明知故問——他們的水平不相上下,既然自己當初能一眼認出吟瑜是狐妖,那熊升樹沒道理看不出來。
但同時他确信,即使熊升樹能看出吟瑜是狐妖,也絕對瞧不出他究竟有幾條尾巴。所以賀振翎隻是答了個名字,沒有多心其他。
“噢噢。”熊升樹嘴上應着,目光仍是沒有從吟瑜身上離開。
吟瑜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一雙狐狸眼微微眯起。這人看他的眼神,既像是在打量什麼稀罕物件,又像是在防備什麼洪水猛獸。
他試探性地往賀振翎身邊靠了半步。果然,這個小動作讓熊升樹的身體迅速繃緊,右手按在腰間佩劍上。劍鞘與劍柄相撞,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