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有了感覺。
那感覺說,眼前這個人走了。
帶着愛與恨,帶着希望與痛苦,帶着家與紐帶,帶着所有複雜矛盾的情感,離開了。
不會再回來。
而他,被這個世界抛棄了。
陸時生夢遊一般出了病房,坐電梯下來,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下,望了會兒星空。
寒風吹過來,還能感覺到冷。
陸望潮都和他說了什麼?是真的還是又在騙他?
陸時生想念花溪鎮的夜晚,那裡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是濃稠純粹的黑,不像這裡,每個幾米就有路燈不知疲倦般地亮着,夜如白晝。
六年前,他一醒過來就在花溪鎮,他的記憶和人生是從那裡開始的,明明為什麼要說,他不屬于花溪鎮?
他到底是誰?又屬于哪裡?
他和這個世界最後的聯系好像突然在某個時刻斷了。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一聲。
陸時生看了一眼,是步梨,她說想跟他聊聊。
陸時生像是一個被人扔掉的枯草,順着水流漫無目的地漂,忽然被人撿了起來。
黑暗中,手機屏幕閃動的光像是冬季長夜裡的一根火把,他激動地、瘋狂地、在大腦思考之前,身體先一步行動,給步梨撥了電話過去。
“步梨。”
“我想見你。”
...
在理智和沖動之間,步梨最終選擇了後者。
面對陸時生,她無半點理性可談。
淩晨兩點半,她打車到了醫院,孤獨的路燈下,陸時生坐在長椅上,身影被拉得很長。
那一刻,步梨似乎猜到出了什麼事。
更确切地說,她在下出租車之前,或者更早,在陸時生給她撥過電話,她聽到他黯然傷神幾乎快要啞了的聲音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
陸時生默默坐在長椅上,左手放在膝蓋上,低着頭,他知道步梨來了,她靜靜坐在他身邊,但他一直沒看她。
步梨感覺他的身體在顫抖。
“頭疼?”她問,“還是腿疼了?”
陸時生沒說話。
疼痛蔓延全身,讓他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難受。他微微弓着身子,覺得窒息,壓抑,宛如利刃劃過心髒,深深刺痛全身的每一處神經,低垂的夜幕之下,他痛苦地承受着這個世界的重量。
“要是不說話,我就走了。”
步梨站起身,轉身要走。
“步梨。”陸時生聲音嘶啞得厲害。
步梨停住腳步,她感覺後面的人艱難地站起身,一步步挪到她身後。
她感覺他攥住了她的衣角,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陸時生從身後抱住她,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步梨感覺身後的人在顫抖。
從前他的懷抱很溫暖,讓人安心,可現在是一片冰冷,像是一塊沒有溫度的石頭,或是被凍僵了的樹枝,連呼出的氣都是冷的。她微微回頭,這時才發現陸時生在哭,他眼圈很紅,哭也是克制隐忍的哭泣,像是脫去了成人外衣的小孩。
步梨呆滞片刻,轉過身看着陸時生,她伸手過去,手指拂過他的面頰,将濕涼的淚水拂去。陸時生微微垂着眼,睫毛被打濕成一簇簇的形狀,他的眼睛生的好看,似是星河倒映在其中,但步梨從沒見過他的眼眸裡流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步梨幫他抹掉淚水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他面頰處的淤青,陸時生微微躲了一下,步梨呼吸跟着一滞,情難自禁,她一向不太會安慰人,心神也在這時亂了,徹徹底底地亂了,因為下一秒,她失控地踮起了腳,用自己的嘴唇貼了貼陸時生的嘴唇。
她覺得自己現在的行為實在像是在耍流氓,是賊心不死,是趁虛而入。
她有些慚愧,可那一刻,陸時生卻像是突然抓住了生活的紐帶,周圍的一切都是虛無的,隻有剛才兩人唇齒相碰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一份真切,他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并且與這個世界交織在一起。
所以步梨将身子退回來時,陸時生抓住她,緊緊跟了過來,拼命地去觸碰那份柔軟。
口腔裡混雜了淚水的鹹味,綿長、溫柔、苦澀。
步梨覺得自己輸了,她就這麼原諒了陸時生,原諒了他之前的放棄與妥協。
或許是原諒,更是一種釋然。
他們之間的隔閡依然存在,以後也不會再是戀人,她恨過陸時生,恨他的抛棄,恨他的懦弱,恨他苦苦執着于維護自己的自尊而選擇放棄,但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她又何嘗不是抛棄了他。
無論過去孰是孰非,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愛他。
“陸時生,過去的種種,就讓它過去吧,從此以後,我們各自開啟各自的嶄新人生。”
她想,這是她最後一次擁抱陸時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