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湘忽然笑了,那笑意未達眼底,像是冰面上裂開的紋路。她的眸中,排山倒海的哀傷幾乎是呼嘯着滾滾而來,卻又在沸騰後變成了一灘平靜的死水。
“他說——‘這是你唯一能對噬淵谷做的貢獻,别讓我覺得,好吃好喝地養你這個女兒十幾年,連這點用處都沒有。’”
屋内一時陷入沉寂,隻聽得見秋風拂過樹葉莎啦啦的輕響。三個姑娘各自垂眸,淺褐色的梨汁裡映出的都是同樣苦澀的倒影。
是的,千百年來,女孩子的價值就被局限在高門深院内,是家族利益交換的籌碼,她們的喜怒、愛恨與呼聲,幾乎沒有人能聽得見。
半晌,連翹忽然“啪”地放下茶盞,瓷底磕在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了這片鴉雀無聲的寂靜。她仰起臉,一雙眼睛帶着閃閃發亮的笑意望向百裡湘。
“但是,阿湘姐姐,我覺得你注定可以成就一番比嫁給一個青年才俊更偉大的事業。”
葉望舒點點頭,伸手依次點過在座每個人的鼻尖。
“沒錯,在座的我們都可以。”
*
展南浔招待男客們的房間被屏風隔開,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戶均勻地鋪灑在屋内,屏風上追逐紙鸢的孩子投射到木地闆上,形成一道狹長的扭曲倒影。
他們喝的同樣是秋梨汁,隻是實在太甜了,謝非虞抿了一口,就再沒有拿起過杯子。
謝凜與展南浔還在進行沒有什麼意義的寒暄,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目光順着地上那道遊影,緩緩移到被陽光浸透的窗紙上。
窗紙厚重,透不出人影。但他知道,越過這扇窗,穿過回廊,百裡湘正在花園旁的閣樓裡招待女客。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這扇窗戶,好像聽見窗外鳥雀清脆的啼鳴,還有飄散在花香中的女孩子的笑談聲。
“……阿虞也是這樣想的。”謝凜說着,轉頭發現他在走神,眉頭微皺了一下,又喊了一聲,“阿虞!”
“我在聽呢。”
少年溫順地應聲,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望過來,難得挺直了脊背,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
陽光下,他面上的細小茸毛清晰可辨,眼下淡青的倦色在白瓷般的肌膚上格外明顯。
謝凜心頭一軟,想到昨日他探查完村長家,還特意給他和葉望舒送了熱粥。雖然謝非虞支支吾吾什麼也不肯說,但連翹把他的底兒都漏了,說這個粥是謝非虞劈柴燒火熱的。
謝非虞與連翹差不多的年紀,一個還是端碗熱粥都嫌燙手、需要人照料的小孩子,一個卻已經是天南地北四處闖蕩、在刀山火海中舔血的成熟修士了。
在鎮厄宗滅門後,如若不是謝非虞的陪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堅持下來。
想到此處,他歎了口氣,對他說:“方才展村長說花園裡的花開得很好,一會兒百裡小姐會帶她們去賞花。現下糕點應該已經吃的差不多了,你若是想去,便和他們一起去吧。”
“……”聞言,謝非虞愣了一愣,一時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不必了,”過了片刻,他推辭,“看花也怪無聊的,我沒什麼興趣。”
“還說沒什麼興趣呢,問問你的眼睛答不答應,盯着看了這麼久,心都要飛過去了吧?”
在無關正事的時候,謝凜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态度溫和道:
“真的沒關系,想去你就去吧。”
“是啊,小謝仙長,我們村子雖然偏僻,但我是個愛花之人,園中養得一株‘金絲垂露’,此花形似垂玲,瓣若金絲,花蕊含露時最是動人。這幾日恰逢盛放,你去看過一定不會後悔的。”
展南浔将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推辭就顯得不識好歹了。謝非虞終是起身作揖,朝着花園的方向行去。
還沒等他走到呢,便聽見少女銀鈴般脆生生的笑。
今天日頭高,連翹舍棄了她那占了半個包裹的紅色系衣衫,換了一件嫩藕色的襦裙,上面的天青色短衫薄的幾乎透明,暗紋在陽光下閃爍着淺金色的光澤。她快步穿過花園中的小徑,垂在身前的帶子被風吹起,又緩緩落下。
謝非虞站在拐角處盯着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春日已過,秋意正濃,這花園裡怎的憑空飛來了一隻彩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