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之夏面窗而坐。雖然車的前後是隔斷的,但方才那個熱烈的擁吻,依舊讓她紅透耳根,一路對窗而坐,假裝全神貫注地看風景來掩飾尴尬。
她的手指被勖嘉禮捏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
他好像幹什麼都理所當然,從來不會怯場,更不會不好意思。剛才在路上,若不是她哀求,他可能還要接着戲弄她。
車窗外,是灰撲撲的雨後世界。
汽車沿着墨綠色的公路疾馳,古老的建築群落飛速後退。越過幾個街區後,有着城堡式尖塔的百貨大廈終于露出廬山真面目。
這個始建于清末廣場,擁有英式複古花園,廣場上的雕塑都是保護性文物。
左側是個數百年前開鑿的鎖心湖。
平靜清澈的湖泊泛着粼粼波光,無數細碎的漣漪上,一對黑天鵝浮在在湖心交頸而眠。三五成群的海鳥追着人群飛撲索要食物。
年邁的老人互相攙扶着散步,年輕的夫妻推着嬰兒車出行。
人們都小心翼翼地繞開淺淺的、倒映着天空雲層和飛鳥的積水潭,卻又在水面留下自己破碎的倒影。
此刻鐘之夏内心安甯。勖嘉禮将她冰涼的手包在手心裡,無聲地用體溫給她供暖。他們一起靜靜坐在車内,看着難得慢下來的世界。仿佛時間也可以這樣緩慢流淌,直到終老。
可是,司機在靠近一家家常法國菜的小餐館前停下來。
店主是年近七十的女士。有非常漂亮的銀色卷發,這樣冷的天氣,居然穿着黑色絲綢裙子,戴珍珠項鍊,溫潤的珠光将她襯托得風情萬種。
下了車才發現,店鋪和她本人一樣,非常時髦有趣。
店内挂着許多明信片、丙烯畫和挂毯,養着一群碩大的金魚,除了能容納十來個吃飯,主要順便出售手工飾品和高跟鞋。
高跟鞋都是托買手在杭州四季青選的基礎款,由店主親自使用人造寶石、珍珠、蕾絲、亮片、孔雀翎等進行改造。一部分是拜占庭風格,一部分是巴洛克、洛可可,或者新藝術。稀奇而美麗。
隻要購買高跟鞋或飾品,就能獲贈自制徽章。
鐘之夏站在櫥窗前觀望,勖嘉禮沒有催,等在旁邊。然後老太太推門出來,遞給她一枚玫瑰夜莺金屬徽章:“要不要進來看看,不買也可以。”
她剛想說謝謝,不用。勖嘉禮拉着她往裡走,“去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會耽誤您行程的,”鐘之夏遲疑地仰頭看他,“要不下次吧?”
勖嘉禮卻說:“今天沒有别的安排。”
言下之意,來這裡隻為給她挑衣服。在她還不算長的人生中,小時候家裡人從未專程為她買過任何東西。漲到七歲時,她開始被迫跟着鐘文娟颠沛流離,大部分衣服來自二手超市和垃圾市場。
他是第一個請她吃飯的人,也是第一個一樣看出她喜歡一雙鞋子的人。
進了店後,老太太送倒了兩杯熱蘋果酒。告訴鐘之夏自己還要招待客人用餐,讓她:“慢慢挑,有喜歡的可以試試。”
她看中的那雙鞋子很貴。是綢緞做的涼鞋,用珠片可手工繡上花朵,還增添了絲綢綁帶,可以綁在腳背上,溫柔又好穿。
由珠片用的是好料子,又點綴了真的寶石,标價兩千。
她隻試了另一雙價格便宜的繡鞋。
勖嘉禮自己把那雙亮片鞋拎出來:“試試看這一雙。”
鐘之夏搖搖頭:“太貴了。”
“不貴,”勖嘉禮示意她換上,“要買就買喜歡的。”
花窗上斜斜地招進來一束粉色的光,叫人看得清地磚上黯淡陳舊的紋路,他們所在角落沒有人,有隐約的凱爾特音樂,這樣的時刻,适合靜靜地呆着,和喜歡的人。
“好,”鐘之夏笑了一下,神使鬼差地接過鞋子,光腳踩在因時光長久磋磨而觸感細膩和煦的花磚上,“謝謝您。”
勖嘉禮看着她,低聲說,“我們都那樣了,不用說謝——要謝,也該我謝你。”
這話說的接地氣,通人氣,鐘之夏點點頭,“可我還是要謝謝您對我伸出援手。”
其實,隻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的話,他可以有很多種選擇,完全不必等到她出現。或者在她一再出爾反爾後,他就該失去耐心,打發她走人。
她冷靜下來後,才發現自己無路可走。但他沒有用這一點進行逼迫、威脅。隻是讓她考慮清楚。
鐘之夏的天平在自尊心和好夢一場之間瘋狂搖擺。
勖嘉禮以為她站不穩,上前從背後半圈住她扶穩,“地上涼,你踩着我。”
說完,不等她自己決定,抱起她,讓她踩着自己鞋背。地上的涼氣瞬間被隔絕。他依然半抱着她,她腳底的觸感是溫熱的,并沒有想象中被真皮鞋膈到的硬和疼。
太過溫情的時刻,她突然想擺爛放棄掙紮,哪怕明知是假的,也甯願就此沉淪。鐘之夏确實也這麼做了。她側着仰起臉,去親他喉結和臉頰。相當浪漫而甜蜜的行為,但她說出來的話卻十分酸楚、可憐:“勖先生,你對我這麼好,會害了我的。”
勖嘉禮邊吻她邊低聲說:“沒有關系,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也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們可以互相傷害。”兩個颠沛流離的靈魂在昨日雨夜相逢,既然同屬于被放逐的另類,那麼相擁着取暖也不算錯。
付錢的時候,老太太送他們一人一支玫瑰花:“你們看起來非常相愛,希望你們永遠都這麼珍惜對方。”
鐘之夏莞爾一笑,點點頭。
但心裡是荒涼的,甚至覺得有些辜負老闆娘的期許。我和他,是樹和藤。我是藤,他是樹。我們隻是被迫相依偎着驅逐長夜的孤獨。
……
從賣鞋子的法式小餐館出來後,短暫的溫馨被接踵而至的意外擊得粉碎。
他們本來打算去百貨大廈裡面喝杯茶,但沒走幾步,迎面來了個氣勢洶洶的港風女郎,看起來是那種精明的富于算計的兇殘大美人。像極了當年恃美行兇到處發動世界大戰的李嘉欣。
起初,鐘之夏以為她隻是不太禮貌,不知道走路要避讓。
沒想到她的目标本來就是這裡。
大美人在她面前停下,揚起下巴乜斜着看她:“嘉禮哥哥,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