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安七的這一套說辭裡面,真話挑不出三句來,而且一如既往的是張口就來,也沒跟它商量。
它堂堂一個系統,活得沒點排面。
安七這一次來的時候不是像以前那樣那麼早的,那在這之前的餘莺兒當然還是原本的餘莺兒了。原本的餘莺兒是掖庭司出身不錯,但是被壓制到年齡極限才放出去完全是因為她人緣不好,而且手頭上也沒個倚仗打點,自然好的差事就輪不上她。
才不是像安七剛才說的那樣,什麼話太多做徒勞的掙紮遭人記恨之類。
她敢這麼說,不就是仗着太後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嗎?
畢竟那是比倚梅園還要遠的過去了,那時候的餘莺兒又不是個牌面上的人物,誰還專門去記她姓甚名誰不成?要說問那些原先的姑姑們,太後也該清楚,那些人嘴裡也不會有句真話的,否則也不能被分去掖庭司那種地方。
整一個老賴,反正也沒可能問出來,也不像是浣碧那一世專有人打擂台一樣的對峙,那還不是随便安七怎麼編嗎?
太後上下打量了安七幾眼,道:“巧言善辯。但規矩始終是規矩,你既然犯了錯,哀家自然是要責罰你的。若不然,惹後宮非議,越發縱容了妖風邪氣。”
這“妖風邪氣”自然是暗指安七的行為,但凡是個女子聽了,别管她是什麼身份,被人這麼說,心裡總歸是不好受的。安七這具殼子又是這麼個年紀,按理來說就不該有什麼城府在,心頭所思所想,在面上該要表現出一二來。
然而安七卻仿佛是沒有聽出來一樣,仍舊坦然。
她也不問是什麼懲罰,隻說:“嫔妾謹遵太後懿旨。”
這樣的态度多少是讓太後心裡舒服了一些的,嚴肅道:“從今日起,你給哀家抄寫《法華經》十遍,不抄完不許唱歌。”
安七微微一愣:“太後……”
太後依然嚴肅,卻對竹息說:“竹息,你親自給哀家收着,不許出錯。”又對安七說:“既是個不安分的,那就抄抄佛經,好好安分安分。”
安七還想說什麼,卻再一次被太後打斷:“哀家乏了,你且走吧。”
安七便不好再說,躬身退了出去。
然後便戳了戳系統:【開水鏡,看看太後和竹息說了什麼。】
系統雖不明白為什麼,卻還是聽話的打開了。
隻見那水鏡上顯示,竹息把小丫頭遣退下去,自己親手給太後捏腿。過了一會兒,太後閉着眼睛說:“你看這個餘莺兒,如何?”
竹息伺候了太後一輩子,太後的心思她可太知道了,便道:“奴婢瞧着,是個有風骨的,就是脾氣犟了些。”
太後微微點頭,道:“你别看她處處溫柔妥帖的樣子,實際上自有一節傲骨在撐着。隻是這傲骨是哪兒來的……你要好好盯着她。”
竹息笑着說:“太後喜歡她,所以才給她恩典。”
太後不說。
竹息接着說:“娘子拒絕不了皇上的旨意,太後就讓她抄寫佛經。十卷《法華經》可要一段時間抄呢,這段時間裡,恐怕就是皇上也不能叫她再開口了。隻是不知道敏善娘子是否能察覺太後您的良苦用心?”
太後沉沉歎了口氣:“她察不察覺有什麼關系?隻是皇帝要像樣些才好。”言語間似乎對玄淩這段時間以來的行為很不滿。
太後不是不知道玄淩讓安七去勤政殿彈筝唱歌的事,她哪裡能不知道這就是玄淩荒唐了?
可她永遠不能當衆說玄淩的不是,隻能讓安七封一段時間的嘴。
竹息就不再說話。
太後可以說玄淩的不是,竹息再有臉也不行,那是造次。
安七看了之後,也不說話,隻自己一個人閉着眼睛思考。
系統忍不住了,道:【那主子,我們是要不要察覺呢?】
安七道:【察覺什麼?】
系統:【察覺朱成璧的用心啊。】
系統有此一問并不奇怪,這察覺不察覺太後的用心,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表現。若是不察覺,那自然是要委屈難過的,要惴惴不安,想自己到底是哪裡惹了太後不喜,那往後面對玄淩,自然會更謹慎些,而謹慎得過了頭,玄淩就有極大的可能厭棄她。若是察覺,那自然是會對太後心存感激的,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沉寂,就會成為太後出手幫她轉移後宮妃嫔仇恨的手段,安七就得記住太後這個提攜的恩情。前者有可能成為棄子,後者有可能直接成為太後的人。等後宮妃嫔轉移了目标,不管玄淩的心思還能不能回來她這邊,太後恐怕都是要直接提安七一個等級的。
系統問是這麼問,但其實早就模拟出了答案——當然是察覺出來了啊。
安七卻不選擇,而是說:【太後為什麼叫人盯着我?】
系統腰一閃:【嗯?】
不是,這個重要嗎?!
廢話。
安七疑惑的就是這個。
這統子該不會是以為,她還需要看了水鏡才會知道太後的意思吧?
那隻有它才看不出來,需要水鏡輔助吧。
在安七這裡,這一點從一開始就不是個事兒。這就是太後那個旨意一出來,她就愣了一下的原因。
安七疑惑的,是太後對她的态度,實在是有點貓膩——好像在防備她什麼似的。
可,就算安七是個不安分的,太後随口敲打一句就是了,又怎麼會有這樣的言行情态?何況安七自認,這後宮裡面就找不出一個比她更守本分的人了。
安七是一時沒有個頭緒,所以才會開水鏡,想看看太後會不會私下說點什麼出來,或許那是她的錯覺也不一定呢?
可現在看來,她果然不會有錯覺這種東西在啊_(:з」∠)_。
安七懶得跟這隻蠢球球解釋什麼多餘的,隻自己慢慢思索。
成為朱宜修的那一世,是安七唯一跟朱成璧有過接觸的時間。可是那時的情況和現在的又有所不同——那時朱宜修是朱成璧的娘家侄女,兩人有共同的母家,朱成璧再生氣再有城府,最多也就是敲打朱宜修兩句,不會真的把她怎麼樣。但是這一世,朱成璧就沒這麼好說話了——至少她可以一句話決定安七的生死。
安七:啧,真不爽。
與其說安七在意太後為什麼叫人盯着她,倒不如說,太後需要安七表現成什麼樣?而安七又要怎麼表現呢?是完全按照太後想看見的模闆來……還是踩着底線開出朵兒花來?
言歸正傳。
在安七被變相關禁閉的這段日子裡,正好是玄淩和甄嬛相遇的時間。安七有了太後的手令,玄淩也不可能為了聽兩首小曲兒,就公然和太後做對。安七忙着抄寫佛經,既不唱歌,也不彈筝。她又不是長得頂漂亮的那一類,玄淩在她這裡找不到什麼趣味,自然往她這裡來就少了。
玄淩無趣,自然就要來找新的樂子。甄嬛早些時候被華妃的手段給吓着了,索性裝病,在棠梨宮裡面苟了大半年,瞧着這會兒春暖花開風平浪靜的,就想着出來逛逛。
或許是劇情吧,反正這兩人就是毫無障礙地相遇了。
現在想想,沒準兒太後挑在那個時候見她,也有點玄學原因在裡面呢。
【卻見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我身後,穿一襲海水綠團蝠便服,頭戴赤金簪冠,長身玉立,豐神朗朗,面目極是清俊,隻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卻瞧不出是什麼身份。
我臉上不由得一紅,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該怎麼稱呼,隻得保持着行禮的姿勢。靜默半晌,臉上已燙得如火燒一般,雙膝也微覺酸痛,隻好窘迫的問:“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那人卻不做聲,我不敢擡頭,低聲又問了一遍,他仿若剛從夢中醒來,輕輕地“哦”了一聲,和言道:“請起。”
我微微擡目瞧他的服色,他似乎是發覺了,道:“我是……清河王。”
我既知是清河王玄淩,更是窘迫,嫔妃隻身與王爺見面,似有不妥。于是退遠兩步,欠一欠身道:“妾身後宮莞貴人甄氏,見過王爺。”
他略想了想,“你是那位抱病的貴人?”
我立覺不對,心中疑雲大起,問道:“内宮瑣事,不知王爺如何知曉?”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聽皇……嫂說起過,除夕的時候,皇兄問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我這才放下心來。
他和顔悅色的問:“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還在,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有勞王爺費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辭,流朱捧着箫過來了,見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驚,我忙道:“還不參見清河王。”流朱急急跪下見了禮。
他一眼瞥見那翠色沉沉的箫,含笑問:“你會吹箫?”
我微一點頭,“閨中無聊,消遣罷了。”
“可否吹一曲來聽?”他略覺唐突,又道:“本王甚愛品箫。”
我遲疑一下,道:“妾身并不精于箫藝,隻怕有辱清聽。”
他舉目看向天際含笑道:“如此春光麗色,若有箫聲為伴,才不算辜負了這滿園柳綠花紅,還請貴人不要拒絕。”
我推卻不過,隻得退開一丈遠,凝神想了想,應着眼前的景色細細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何處玉箫天似水,瓊花一夜白如冰”。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将愁眼與春風,待去;倚欄桡更少駐。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幼年時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我用埙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遠,此刻用箫奏來,減輕了曲中愁意,頗有流雪回風,清麗幽婉之妙。一曲終了,清河王卻是默然無聲,隻是出神。
我靜默片刻,輕輕喚:“王爺。”他這才轉過神來。我低聲道:“妾身獻醜了,還請爺莫要怪罪。”
他看着我道:“你吹得極好,隻是剛才吹到‘滿汀芳草不成歸’一句時,箫聲微有凝滞,不甚順暢,帶了嗚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微微發窘,紅着臉道:“曾聽人說,‘曲有誤,周郎顧’,不想王爺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沒聽到這樣好的箫聲了。自從……純元皇後去世後,再沒有人的箫聲能讓打動……本王的耳朵了。”他雖是離我不遠,那聲音卻是渺渺如從天際間傳來,極是感慨。
我上前兩步,含笑道:“多謝王爺謬贊。隻是妾身怎敢與純元皇後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宮了。王爺請便。”】
這一段,安七是看的直播。
要說評價麼,那沒有。
但是她轉頭就挑着玄淩故意想“偶遇”甄嬛的時候,搬着筝往虹霓閣前堂一坐,就開始彈。
虹霓閣的位置是比較偏的,且靠近碎玉軒,因此安七在這裡彈筝,去往這邊的禦花園的人總能聽到一點聲響。
安七要的就是吸引玄淩過來。
而且……她可絕不是“故意的”。
為了把動靜弄大些,也為了之後好解釋,安七不是像以前那樣随便試水的搞兩首簡單的,她這一次直接彈的《千本櫻》。
诶對,就是業餘裡的魔鬼手速那個《千本櫻》。
好不好聽先不要說,看上去很不好惹就是了。
安七從來沒有把筝彈得這麼暴躁過,一時間清池等人都驚呆了。
自她有了這把筝以來,她彈的都是偏甯靜舒緩的曲子,況且她的作态又是那樣一個比水還溫柔的嬌嬌兒,這猛地一下這麼暴躁,又哪裡有不引人側目的道理呢?
清池做為大宮女,自然開口問了:“小主,您這是怎麼了?”
安七并不說話,隻一氣呵成的把這支曲子彈了出來,甚至中間邊彈邊換了兩次基調。
以大周這邊的開發度來說,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但是反正安七從來也沒受過什麼“系統教育”,野路子闖出來的,越是離經叛道,越是容易把自己洗幹淨。
清池又問:“小主,您的佛經抄完了嗎?”
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安七僵硬的逼出一抹笑來:“還沒……”
清池:“……”
清池強行按下心頭升起的一絲不忍,還是勸道:“可是太後不是說了,您的佛經不抄完,便不許唱歌嗎?”
安七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我沒唱歌,就隻是彈琴呢。”
清池:“……”你這是強詞奪理!
見她似乎是無語一樣,安七又朝她虛弱的笑了一笑。
清池本就沒有多硬的心腸,這會兒被安七這麼盯着一笑,實在是幾乎化成了一灘水。
清池:不是我方沒原則,而是敵方火力太強大啊!我守不住了!!!
她糾結了一會兒,“唉”了一聲,隻當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徑直走出去了。
于是,今天的虹霓閣,是屬于《千本櫻》的虹霓閣呢。
鬧了一個時辰左右,安七才冷靜下來。
然後才帶着平靜的心情,改換了原來的悠揚的風格。
玄淩是在後三首曲子之後才進來的,一來便道:“怎麼鬧小脾氣了?”
系統提示道:【玄淩聽了兩遍《千本櫻》和你後面談的三首曲子。】
安七:收到:)。
安七垂下眼簾,悄悄地瞥了瞥嘴:“嫔妾并不曾鬧脾氣。”
玄淩自然看見了,心下覺着好笑:“沒鬧脾氣,那是這筝惹了你?這樣糟踐它。”
安七仿佛有些不高興的沉默了一下,小聲辯解:“是那曲子不好聽?還是嫔妾彈得不好?怎麼就說得上糟踐呢?”
玄淩被問得一愣。
那倒也是。
雖然那曲子從沒有聽過,但是琵琶的《十面埋伏》總是聽過的,不能說曲子節奏快着些,便不叫個曲子了啊。
玄淩伸手摸了摸安七的發髻,道:“莺兒的筝越發精進了。”
那就算是一個帝王的認輸了。
安七卻還有點鬧别扭似的扭了扭身子,幅度雖小,但玄淩的手還是感覺到了。
奇道:“這是怎麼了?還真鬧小脾氣了?”
安七小心的擡眼瞅了玄淩兩眼,舉起雙手害羞似的捂住了小臉蛋,自欺欺人一樣的說:“嫔妾才沒有。”
玄淩一下子被搞得有些哭笑不得,抓住安七的兩隻手拉下來,心裡真是軟軟的化成一團,哄道:“那是朕好些天沒來瞧你了?”
安七臉紅了一片,眼珠亂轉。
——同樣是眼珠轉,安七做起來就是隻有可愛,沒有半點猥瑣。
這大概是因為安七的眼神實在是很幹淨吧。
就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樣。
玄淩越發放柔了聲音,道:“你給朕說說好不好?朕什麼都依你。”
安七緊張的舔了舔嘴唇,終于開口說:“就……嫔妾覺得對不起太後……”
玄淩簡直是拿出了這輩子最大的耐心,問:“怎麼對不起太後了呢?”
安七有些心虛的說:“人家說,抄佛經是要靜心的,可……可嫔妾抄了六遍了,卻反而越抄越……越煩……”越說到後面,那話就越模糊不清。
玄淩一下子笑出了聲。
不是,這種事,一般的嫔妃就是裝,那不也得裝得抄得很開心的樣子嗎?
這小丫頭怎麼卻敢說自己煩躁?
這豈不是對太後的旨意不滿?
簡直豈有此理,該修理修理了!
“那咱們就不抄了,好不好?”
玄淩:……真香啊。
安七緊張得又拉住衣裳的绶帶,抓在手裡揉捏,卻道:“不、不行的……”
玄淩覺得自己簡直是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自己覺得安七說得對,是得繼續抄;另一個自己卻在叫嚣着,讓自己對安七完全沒有原則的寵下去。
他故意說:“怎麼,你是害怕得罪太後?”
安七抿了抿唇,道:“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呀——是嫔妾答應了太後的呀,答應别人的事怎麼能不做完呢?嫔妾不認這樣的道理。”
玄淩剛想順勢誇她一句,這是他慣會的敷衍後宮女子的招數,實際上那女子在說什麼他壓根都沒聽。可他剛張嘴,便恰好與安七對視。
安七的眼睛就像有魔力似的,那一雙并不算如何好看的眼睛,卻是叫人一眼望得到底似的清澈。
這是心思多麼純淨的人才會有的一雙眼睛啊!
玄淩一眼望進去了,就跟出不來了一樣,一下子失語了。
半晌,玄淩才歎了口氣,艱難的抽身出來:“那便随你開心吧。”
安七撅了撅嘴,道:“嫔妾心裡自然有規矩着呢。”
玄淩又一次感受到了哭笑不得的無力感。
——真是拿這丫頭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世上何嘗有人抵得住安七認真的注視兩眼還不認輸的呢?
反正玄淩是做不到的。
等玄淩走後,系統才期期艾艾的問:【主子,你是不是吃醋了?】
安七反問:【吃什麼醋?】
系統振振有詞道:【吃甄嬛的醋啊,畢竟她被玄淩那麼用心的對待。】
安七微一挑眉:【怎麼看出來的?】
系統撥出一節錄像。
那是前幾天的時候,玄淩和甄嬛才剛相遇的那一天,玄淩騙甄嬛他是清河王,為了把戲做得圓滿些,當天就讓玄清趕到了宮裡。
兄弟倆說了會兒話,玄淩就特意跟李長說:“朕記得有一把極好的藍田玉箫,你去給朕找出來。”
這箫自然是專門找來給甄嬛的。
對比一下安七好容易“要”來的那把古筝,玄淩說的卻是“去翻個什麼有響兒的東西給莺兒送過去。”
這差距一下子就出來了。
安七一時沒說話,隻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系統也不敢催,隻僵硬的等着。
大概過了好一會兒吧。
【機會,很快就要到了。】安七伸手把護甲戴上,心裡也是慢悠悠的想:【總有魚兒願意上鈎的,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