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治過病離開,唐禮躺在床上,他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面部腫脹,呼吸之間傳來嘶鳴。
珠娘說,爹是撈魚的時候不小心落水,掙紮了許久才被人救起,差點人就不行了。
青朵把他的右手緊緊攏在掌心,卻發覺自己的渡過去的溫暖,像是被無盡的深淵吸食,爹的手仍然是濕冷冰涼,還微微顫抖,這讓她越來越心慌。
她和爹的身體都非常健康,很少生病。偶爾爹着涼風寒,她就熬一劑桂枝湯,再做一鍋熱粥,這方法是爹教的,便宜又有效,喝下去後不久,再加蓋衣被,很快就能發汗退熱,爹總是驕傲地說:
“有我們阿照在,不管什麼病來,都能趕跑!”
可是這次,她不知道如何趕跑病魔。
珠娘抽出手帕,擦拭哭紅的眼:“阿照,一開始别人傳信回來,說他不行了,我差點昏過去,想着不管怎樣,得讓你見你爹最後一面,就跑去找你,幸好有你在,請郎中,救治,買藥,我才漸漸放下心來。”
青朵默然不語。她聽到珠娘的信兒之後,第一反應就是往他們的住處跑,還是芳晴和管家何伯幫她們張羅着,請了吳州醫術高明的大夫,救了他爹。
要是她沒有嫁到曾家,發生這件事,她和珠姨兩個人都亂了分寸,那後果不堪設想。
青朵一陣後怕,她深深地感激曾家,從她成婚到如今,曾家給予她的,遠遠超過她的回饋。
珠娘走到青朵身邊,遲疑道:“阿照,你爹……恐怕要修養一段時間。”
“嗯。”青朵應了一聲,把爹的手塞進被子,又将被子掖緊。
珠娘歎了一口氣,說道:“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瞞你了。”
“他答應給别人畫一幅畫,人家預先給他二百兩銀子,還有五天就到約定的期限了,可你爹這樣子,哪能作畫!唉,肯定是要違約了!”
青朵聽聞“二百兩銀子”,吃了一驚,出嫁前,爹把自己賣畫的五十兩全都給她,一幅畫賣五十兩,已經夠叫人吃驚,竟然還有人出二百兩銀子買他的畫,而且隻是定金!
她知道爹的畫技遠勝于自己,但是一幅畫能值幾百兩銀子,她想也不敢想。
與“二百兩”失之交臂着實令人心痛,不過以他的技藝,很快就能賺回來,青朵道:“違約就違約,有什麼大不了的!把銀子還給他們就是!”
珠娘為難道:“問題就是……這筆銀子讓你爹花光了。”
青朵目瞪口呆:“全花光了?”珠娘點頭。
“那可是二百兩!”青朵匪夷所思,“任他怎麼花,能随随便便将二百兩全部揮霍?”
腦袋裡閃過爹打魚落水的事,她随口嘲弄了一句:“難道是買了艘船不成!”
“真是知父莫若子!他可不就是買了一艘船!”珠娘回道。
驚駭之下,青朵的眼睛睜到這輩子最大程度:“船?”
“他買船做什麼???”
“釣魚。”
青朵眼睛眯起,什麼魚不能在岸邊釣?非得買一艘船?罷了罷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還有疑問沒問完,她說道:“一艘船也用不了二百兩,剩下的錢呢?”
“什麼絲綢做的坐墊,綴上孔雀羽的蓑衣,鑲嵌碧玉的釣竿,他還買了一個‘魚簍尊’陶器,用來裝魚。”
青朵隻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鑲碧玉的釣竿?她隻知道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手戴玉扳指彰顯身份,怎麼?用它釣上來的魚,上岸就搖身一變,成為貴族魚不成?
怒火愈燃愈烈,她按住太陽穴,閉上雙眼痛苦道:“算了,買都買了,雖然費事些,也不是不能處理,把它們賣了抵賬。”
她望着珠娘,問道:“船在哪?”
“沉了。”
“哦。”青朵下意識應道,随即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
此時無聲勝有聲。
珠娘以為她沒聽清,又重複一遍:“船沉了,東西都沒了。”
啊!頭痛!
青朵五指張開,絕望地按住頭皮,她的肌膚像是濟南的土地,遍布泉水,每一處血液都要突破皮膚,噴湧而出。
耳邊傳來珠娘的感歎:“唉,也好,東西雖然都沒了,但你爹還活着,就當破财免災了。”
恕她不能苟同,财是真的财,她爹才是那個“災”。
一種無力感遍布全身,她要怎麼還清二百兩?她想起一事,馬上說道:“之前爹給我五十兩,可以用來還這筆錢。”
珠娘歎道:“五十兩的就是這一幅!定金給了二百五十兩,他拿了五十兩給你!”
哦,所以她和爹,一共欠人家二百五十兩。
等等,這麼多銀子,她的親爹隻分給她五份中的一份?甯可在魚的身上“一擲千金”,也不給她?
魚竟然比自己略勝一籌!
哦!該死的頭痛!
青朵捂着腦袋,感覺頭痛欲裂,這時,眼前浮現一個身影,笑容如煦煦春風。
曾卿卿!腦中的青朵小人已沖上去抱住他,委屈道:“嗚嗚嗚,夫君,你快幫幫我啊!要是還不上這筆錢,爹的女兒,你的妻子我就會被賣掉抵債,那我就和戲裡面的窦娥一樣了!到時候冤屈至死,六月飛雪!我爹一輩子是做不了官了,你可要努力讀書,考中舉人,當官為我平反啊!”
他低聲笑,撫摸她的頭,柔聲道:“夫人,有我呢。”
嫁給他的這些天,不論是她不願圓房,還是醉酒鬧事,濁氣沖天,曾正卿都理解她,包容她,他可比自己親爹可靠多了!
青朵煩悶的心漸漸安穩下來,她忽地想到,自己現在是曾家少夫人,她沒有錢,但曾家有錢啊!
她倏地起身,邊走邊說:“珠姨,我叫芳晴回去取銀子,你和買畫的那人說一聲,我爹身體不适畫不了了,定金給他退回去!”
晚間,珠娘帶着芳晴取回的銀子出門,去還買家的定金。青朵守着唐禮。黃昏時他生起高熱,雙頰轉為绯色,口中呓語,青朵附身下去,聽他喃喃道:“魚兒!魚兒!”霎時氣不打一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