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祁歡的呼吸猛地一滞,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布料上鮮活的刺繡被他狠狠絞進指縫,關節處隐隐有些泛白。
叔叔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西村那個讨飯的叫花子……半夜餓得受不了,吃土……把肚子撐爆了。”
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時候,那個叫花子躺在田野邊,四肢纖細得吓人,但肚子撐得跟個球一樣。他竟是把自己活活撐死了。
好一陣沉默。
過了很久,祁歡才聽到嬸嬸幹澀地開口道:“……現在外面已經這麼嚴重了嗎。”
屋裡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誰被吵醒了。緊接着便是一陣安撫聲。過了好一陣,兩人的對話才繼續下去。
“孩他娘,你說,歡歡撿回來的那隻鳥……肉能吃嗎?”
……
“能吧。”
這兩個字落地後,屋裡再沒有聲響了。
祁歡心髒猛地一沉,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向裡屋望去。但也僅僅隻能看見一片黑暗。
他的呼吸驟然繼續起來,心如擂鼓。轉身離開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每一步都踩在雲端上,一切都像一場恐怖的噩夢。
在祁歡眼裡,白鳥會哭會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偶爾,偶爾還會說話,雖然其他人都不相信。
祁歡聽學堂的夫子說過,會說話的動物都是妖怪。妖怪都是壞透的東西,心肺都是黑的。但祁歡覺得夫子講得不對。他站起來反駁夫子,但大家哄堂大笑,都說他瘋了。夫子還以“擾亂課堂紀律”為由,把他趕出了教室。
祁歡不服氣,祁樂明明不是這樣。但那次之後,祁歡也隐隐明白了,妖是不受待見的。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向别人提過祁樂會說話的秘密。
祁歡對祁樂很好,他早就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人去對待了。有些時候他還會和祁樂訴說自己的心事。祁樂總是把翅膀張開,輕輕拍着他的背部安慰他。祁歡打心底将祁樂當做自己的朋友。
但此刻,自己最愛的叔叔嬸嬸竟然在讨論他的肉能不能吃。
祁歡如遊魂一般飄回了席子上。他看見祁樂仍保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好像睡得很熟。
祁歡内心驚疑不定,半晌,呼吸也不能平靜下去。
他決不能讓叔叔嬸嬸把祁樂殺掉。但他也不忍心告訴祁樂真相。他知道,祁樂已經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叔叔嬸嬸平時對祁樂也很好。他不敢再想下去,如果祁樂知道該有多難過。
祁歡在黑暗中躺了許久。他終于下定決心,輕輕推起了自己身側的白鳥。
祁樂被他的動作晃醒了,睡眼惺忪地将頭從羽毛中拔出來,詫異道:“你還不睡嗎?”
祁歡看着他,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祁樂,快走,現在就走!”
祁樂才醒,完全沒回過神來。聽到了祁歡這句急促的“快走”,終于清醒了一些:“為什麼?”
祁歡看看他,又看看裡屋,咬咬牙道:“我聽見叔叔說,隔壁村已經餓死人了。”
祁樂驟然一驚,錯愕地開口道:“什麼?!”
他知道這些天來村裡的糧食越來越緊張,但每次祁歡叔叔或多或少都是能換些糧食回來的。他便理所應當地認為一切都還好,這不過是一場很小的旱災,用不了多久就會過去的。
但沒想到,已經嚴重到會餓死人的地步了。
祁樂聰明,當下心如明鏡。
他知道自己不過是隻略生神志的鳥妖,魂力低微,本就幫不上什麼忙。在旁人心裡,他和一隻普通的禽類沒什麼區别。直到現在他們才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來,已然是仁至義盡了。
“祁樂,你快走吧。”
祁歡泫然欲泣,用雙手輕輕推搡起祁樂。
祁樂站了起來,撲閃了幾下翅膀,眷戀地看着祁歡。
祁歡狠下心來,猛地推開了窗戶。此時已是初夏,外面的空氣已然有些悶熱。幾顆星子稀稀拉拉散落在天穹。往年的這個時節,村子裡的蟲鳴應當已經非常熱鬧了。但今夜,隻剩了寥寥幾聲蟬鳴。剛出口便被掐斷在一片死寂中。
祁歡雙手架着白鳥的翅膀,将他擡到了窗框上。祁樂沒有反抗,乖乖任由他動作。
祁歡看着雪白的大鳥,臉上爬着兩行淚水,啞聲道:“祁樂,快回家吧。回你應該去的地方。”
祁樂最後深深地看了祁歡一眼,展翅而起。
一輪雪白劃過圓月。祁樂一股腦飛進了悶熱的空氣中,越飛越快,像一道影子閃過無數稻草搭的屋頂。
他一頭紮進密林,跌跌撞撞地擦過無數橫生的枝桠。也不知飛了多久,他眼前憧憧的樹影猛然消失,祁樂一擡頭,發現自己已然飛到一片湖泊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