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暮時,慕晚在法淨寺還願,她身邊的蒲團,愛子阿沅端端正正地跪着,小手合十,向蓮座上的觀音大士稚聲拜道:“謝謝觀音菩薩保佑,阿沅已經好全了。”
前段時日,阿沅反複發燒不退時,慕晚有來法淨寺上香,請觀音大士保佑阿沅早日病愈,今日是特地攜子前來還願。
含笑看阿沅一本正經地拜完,慕晚撫着他的臉頰,柔聲道:“你先和雲姨出去玩一會兒好不好,娘親還要在這兒待半炷香,和觀音菩薩說會兒話。”
阿沅一向乖巧,答應了一聲就牽着侍女雲琴的手出了佛殿。殿内,慕晚雙手合十默默祝禱,祈望菩薩保佑,她現在平安順遂的人生,不會被無常世事侵擾,阿沅身體健康,慕記蒸蒸日上,她與謝疏臨長長久久。
菩薩金身塑得慈聖莊嚴,目光似能看透衆生,讓一切無所遁形。慕晚在菩薩的注視下,又想起了那件事,那件她平生唯一感到虧心的事,每每思緒飄回至天水城外渡月山,慕晚心中都會浮起羞愧。
慕晚并非京城人士,故土在江州天水城,家中是當地的小商人。她幼年剛記事不久,生母就病逝,續弦的生父沒幾年就有了新的兒女。生父冷眼繼母苛待,慕晚從小在自家寄人籬下處境艱難,長到十五歲時,被貪财的生父和繼母,賣給了當地大戶做沖喜新娘。
慕晚沖喜的人家,是天水城大戶宋氏,她嫁的,是宋家的病痨半癱少爺宋扶風。宋扶風因身體病殘,性情十分乖僻陰冷,他雖實際不能人道,但為所謂男子顔面,将此事瞞得死死的,不叫宋家任何人知曉。
慕晚在宋家熬了三年後,宋扶風的身體先熬不住了。慕晚知道,宋氏宗族許多人都觊觎宋扶風這一房的财産,宋扶風病死後,那些人為能吃上絕戶,定會聯手找理由迫害她,将她發賣。
慕晚已是憂心忡忡時,冷酷無情的宋扶風,又給了她一擊,寫了封休書要将她掃地出門,生怕她在他死後占他遺産分毫。慕晚沒有可依靠的娘家,她若被休回慕家,她的生父繼母隻會盤算着将她賣給下一戶人家。
那時慕晚真是處處絕路,若留在宋家,可能被迫害發賣,若被休回慕家,同樣會被生父繼母賣了賺錢。絕望之際,慕晚想到了一個法子,如果她隐瞞休書的存在,并懷了宋扶風的遺腹子,在宋扶風死後,她可憑孩子保全自己,并拿到宋扶風的遺産。
宋扶風給她休書時身邊沒有旁人,慕晚假裝接受了被休棄的事實,在臨走前最後一次伺候他喝藥。宋扶風喝下那碗特殊的藥湯後,昏睡過去,從此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都未再醒來。
慕晚以宋扶風需好生養病的名義,将宋扶風移居到天水城外渡月山腳的别院,自己也跟過去“照顧”。慕晚想在這兒掩人耳目地找一男子實施“遺腹子”計劃,但愁人選,那男子必須不可能洩露秘密,她短時間内難以找到合适的借種人,可昏迷病重的宋扶風看着活不過一個月,時間實在不等人。
在慕晚最是憂急時,老天爺幫了她一把。在來到渡月山别院的第二天夜裡,慕晚因憂愁失眠獨自外出散步時,見到臨江别院外的水灘上,就躺着一名負傷昏迷的年輕男子。
那夜,慕晚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她悄悄地救下了這名男子,給他包紮傷口,給他上藥喂藥,卻也擅自向男子索要了她想要的報酬,将他囚在暗室,蒙住他的眼睛,鎖住他的手腳,逼他委身于她。在與男子雲雨七夜後,強迫他人的羞愧,終累夜積壓得慕晚無法承受,她在最後一夜,将男子藥暈過去,悄悄将其送走。
七夜而已,能否有孕,全看天意。最終蒼天再次護佑了她,慕晚不僅懷上了宋扶風的“遺腹子”,後來孩子還早産了些時日,使宋氏宗族無話可說。因為阿沅的存在,慕晚在宋扶風死後保全自身并得到了宋扶風的遺産。
那之久沒幾個月,宋家老太爺忽然病死了,為争得老太爺的遺産,宋家幾房鬧着要打官司分家。慕晚沒有參與進去多要一個銅闆,而是趁着宋家鬧分家的大好時機,盡快名正言順地帶阿沅離開了宋家。
故土不但沒有值得留戀的,還潛藏着一定風險,慕晚帶阿沅離開了江州天水,千裡迢迢地來到京城,用宋扶風那筆遺産作為生意本錢。從路邊的繡品攤,到敞闊的臨街店面,慕晚在京城的三年,不僅将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也收獲了真摯的愛情。
慕晚對現狀已然無憾,曾在慕家和宋家的不堪往事,也不會再在她心中激起波瀾,隻是天水城外渡月山的那七夜,猶似暗刺紮在她心底,時不時會刺她一下,那是她曾經犯下的罪過,即使面對深愛的謝疏臨,她也無法言說。
每次來拜神佛,慕晚都會為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忏悔,并遙祝那人順遂平安。天下偌大,人海茫茫,此生至死,她應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她祝他人生無虞,所行皆坦途,所遇皆善人,不會再遇見像她這樣的人。
從法淨寺出來,坐馬車行一炷香時間,便至明錦長街,慕晚的繡館“慕記”就在這條街上。天色将晚,繡館繡娘正在門前挂燈籠,慕晚攜阿沅下車時,繡娘們都迎了上來,笑喚“東家”、“少東家”,街上的行人和繡館内的顧客,則投來了各式異樣目光。
因為和謝疏臨的關系,慕晚成了京城的“紅人”,她的這家慕記也名聲大躁,近來每日客流極多。慕晚讓侍女雲琴帶阿沅去繡館後的住宅休息,自己就要進館親自招呼客人時,她的二掌櫃瓊芳攔住了她,瓊芳輕聲笑對她道:“這裡有我,有人在後面等東家呢,東家快去吧。”
看瓊芳面上促狹笑意,慕晚就知是誰在等她,明明夕陽已經下山,卻似還有日光殘留,灼得她面上一紅。慕晚道一聲“知道了”,擡手挽了挽鬓發,又扶了扶長钗流蘇,方向館後走去。
慕記繡館後,是一座小院,院内一半屋舍用作庫房,一半是她和阿沅平日的住處。院子正中有株杏樹,慕晚從繡館後門出去,正能看見在春風裡搖曳的粉白花枝,薄雲似的花影下,早她一步的阿沅,已撲進謝疏臨懷裡,仰首笑喚:“謝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