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再逃。”她那麼拒絕了龍宮寺堅,一遍又一遍肯定着自己将在東京生根的決心。直到龍宮寺堅殺了數十人,在那個雨夜,他毫不掩蓋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而闖入椎名鶴房間的那個晚上。椎名鶴目睹了男人撲進了自己懷中,從抽噎到嚎啕大哭的情緒上的釋放。
她如舊時般撫摸着對方的發,對方的臉,用指腹摩擦過他的唇,他的鼻尖。龍宮寺堅在她的懷裡亦如十幾年前的孩童一般,盡情的哭泣着。
“唯獨不放心的……隻有你啊……鶴。”
他反反複複喃喃着這樣的話,促使椎名鶴隻能不停安撫着他。龍宮寺堅将自己刨開給椎名鶴看,看了這些年他受過的傷,他狠下的心。椎名鶴依然是他最忠誠的傾聽者,直至對方不再混亂而激動,她終于也開了口。“我也是,隻是放心不下阿堅能不能放過自己。僅此而已。”
終于在這夜,他們神意合一。
逃離稀咲鐵太最簡單而直接的方法就是自首。他們擁吻而難以分離,宛若透明魚缸中相交相守的伴侶。而椎名鶴明白,所謂的動物隻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人類終究是人類,最重要的是,他心底的防線已不再能承受多餘的壓力。
他們沒有辦法私奔。
但她有辦法複仇。
極道之間的糾紛殺戮是無法能正式放在庭審上讓普通人直接知曉的。龍宮寺堅走後,Mucho帶來的消息就隻有“死刑犯”這一件事了。椎名鶴并不惶恐,或者說,她猜到了稀咲鐵太就是想要找一枚棋子、一頭替罪羊,一位随時可以用來擋箭或是抛棄的忠誠手下。用自己作為威脅Draken行動的把柄,用Mikey來做操控組織老人衷心的手段。
——可笑的是,她認為但凡是自己在稀咲的位置上,也有可能這麼做就是了。
當椎名鶴意識到,如果無法用力量來打敗東卍會的力量時,就隻有靠名與利來同等操控他們的動向。每個組織都會有白道生意,因為他們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來做資金的掩飾。比如,IT公司,娛樂産業……他們需要洗白足夠的錢才能光明正大的花在别人的眼中。那麼,自己隻要将他們的錢全都賺到自己口袋裡就好了。
稀咲鐵太見到椎名鶴時,椎名鶴已成了諸多富豪所尋求投資之機的重要人物。他需要椎名鶴的好話,盡管椎名鶴再不向這位學弟說任何好話就是了。
“每夜每夜,都準備好洗幹淨你的脖子和你的黑錢等着吧,鐵太。”
她一襲紅裙笑得驕傲,晃動着手中的高腳杯,杯中裝着她以前從不會碰的葡萄酒釀。她眉眼低垂,但目光淩冽。稀咲鐵太已很久沒被這雙眼睛注視過了。稀咲鐵太本來已經做到了高枕無憂的地步,可椎名鶴重回東京的舉動,亂了他所有的布局。
“見了我,不會說話了嗎,鐵太?”
“怎麼會,椎名學姐,我們好久不見。”
“你居然會說好久這種充滿不确定性的詞彙啊。”椎名鶴輕哼了一聲靠近了戴着金邊眼鏡的男人。“我本來以為你一直都是以數據化為最優先的那類人呢。”
“那肯定是你把我想的太過,嚴肅了。”稀咲鐵太尬笑兩聲甚至主動與女人碰了碰杯。
“我隻是相信我所見的真實而已。就像我在想有多少人将你當做眼中釘肉中刺,把你看成……複仇對象呢?我真想好好了解一下這具體的數值。”
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更加粗重。“椎名你……”
“那麼,鐵太君。我們總有一日會相見的。你隻要記住一件事就好,記住:我是你的敵人。但我有着太多人的秘密,想要殺我的話,先問問那些讓我替他們保守秘密的人怎樣?”
椎名鶴今日所踏上這條道路啊,也終不過是背負着怨與恨以及不甘所束縛的荊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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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間修二今天顯得相當的心神不甯。他的手下從清晨就發覺半間的情緒在看過一條手機傳訊後變得相當差勁,甚至怒吼着叫助理立馬清除今日所有行程,改訂張機票直飛關西國際機場。
“可是……今天早上有稀咲老大的會面……早晨的飛機肯定會錯過。再加上趕飛機的時間至少得到午後。”
助理顫顫巍巍翻看着日程表,有點膽怯地彙報着。
“那就他媽的換新幹線啊蠢貨!”半間修二的目中散發出可怖的光芒,随後兩拳就近捶在了臨近他身旁的牆壁上,這兩拳使用的力量極強,以至于他手背直接被錘破了一層皮,開始鮮血直流。
“您,您受傷了!”
“我又不是瞎子,好嗎?”
半間修二喘着粗氣大罵着,在罵完後突然又狼狽地猛然坐了下來,頹然靠上沙發,閉目養神起來。
“你出去吧。我今天早上見完老大就準備去關西一趟,你不用跟着。要最快的新幹線。”
“是。”
助理退下,一切仿佛都安排妥當了。半間修二本能地歎了口氣,再度睜眼點亮了自己的手機屏幕。屏幕上工工整整的字體撰寫着隻屬于那個人才會寫出的話語。
【修二。還記得嗎?我們的那個約定。
我隻想說,來接我吧。麻煩你遵守我們那個愚蠢的約定,将我和他撒進濑戶内海就好。
對不起……修二。
我走不出來。】
和椎名鶴再見靠武藤泰宏牽引,曾經的少女早已長成了成熟女人的模樣。但比起過去,她變得更為溫柔,或者說容易羞澀的内向。但她看人的目光依然很準,準到在介紹近況時,她的職業讓半間修二都不再意外。
“我本生就讀着雙學位,大學院主要攻讀心理學,所以一直在大阪讀書。現在暫且算是大阪的一名私人心理醫生。”
“诶~心理醫生呢。鶴在讀書方面真是意外的最強啊。”
“我隻是有很多搞不懂的事情而已。”椎名鶴挂着溫和的笑容,語氣裡卻有着普通人都能聽得出的寂寞。
她來見東京卍會六組組長的原因很簡單,六組離本家最遠,在外人眼裡更偏于倚靠歌舞伎町的獨立成長體系。比較難牽扯到警方的懷疑。讓半間修二作為與武藤昌宏警察的接引人,能夠更好靠關系将椎名鶴送進監獄當監獄心理輔導師。
“……你知道Draken被抓了?”
半間修二對椎名鶴的消息靈通顯得很在意。他沒有想到遠在大阪的女人依然無時無刻關注着東卍的某些動向。他與稀咲鐵太關系最為密切,深知稀咲鐵太的為人,所以他本來完全不想再與這個女人搭上任何關系。這對于三方都好,無論是椎名鶴本人的安全,還是半間修二自己的理智,又或者是稀咲鐵太對所有人的疑心。
但她還是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哪怕是為了Draken那個并不聰明的家夥而來。半間修二依然選擇點頭答應。
半間修二行事高調,外人卻幾乎隻知道他的合法身份,這都因他萬事小心。跟在稀咲身旁這麼多年,他變得沉穩且并不愛笑。甚至戴上了能夠改變人形象的平光眼鏡。他将椎名鶴帶去了牢房與龍宮寺堅相見:一回,兩回,三回。椎名鶴日漸情緒低沉,且顯得興趣缺缺,半間修二看在眼裡,但并沒有輕易去過問。直到有一天,她準備辭别東京,返回大阪。
“這就要走了?”半間修二有少許的吃驚。“你這回的目的……”
“在死刑前再見他一次。”
半間修二對此有些猜想。實際上,日本刑法對死刑的執行大約基本要持續八年才會進行處理。但龍宮寺堅的被捕等同于背上了東卍會的所有黑鍋,盡管他早已不是主事者,但等于他可以成為群衆或是法庭眼中的“主使者”。
這對于警方和審理方乃至于東卍都是一筆合算的生意。
“我曾經想過,修二。如果,當初我勇敢一些,在最開始就沒有逃離東京,現在這一切會不是個我能夠搞懂的結局?”
他的行刑不會有任何東卍成員出面,除非……
“要再和武藤昌宏進行交易?”稀咲鐵太聽着半間修二的申報。此刻他顯得有些遲疑。“他作為我們收買的黑警太常聯絡反而會被懷疑。”
“他已經算是高層人物了。”在前往稀咲辦公室的路上,半間修二就想好了完美的借口。“而且這次隻是拿走一個死刑犯的骨灰,不會有什麼大礙的。至少要給其他賣命的兄弟一個榜樣的交代,要讓他們知道就算走到這一步,我們會為他們善終善了。這樣才有人願意為稀咲你繼續賣命,不是嗎?”
“噢,确實。你在思考人手所想方面想的很合理。”半間深知稀咲鐵太需要人心,果然對方聽罷點着頭表示了認可。“那麼,就交給你去辦吧。”
會面結束後,半間修二立刻坐上了前往大阪的新幹線。他的心底有了最壞的結局,以至于他有些埋怨年輕時的自己為何要與少女立下誓約。
【“如果,我們有一個人先在這趟人間“玩完”啦。另一個人一定會替對方收屍然後按照他個人的心願完成這一切。所以,别害怕死亡哦,修二。隻要一個人記得另一個人,那這就說明,他沒有真正死去。”】
怎麼會是她先舍得走掉?
半間修二終于再度嘗到了精神折磨的滋味。他一路走來看過不少人的生死,母親跳樓死去時他嚎啕大哭,父親作為殺人犯死去時他便下定決心不再心痛。但當面對椎名鶴時,那一切曾經被抛之腦後的情緒又再度回首,直到他看見女人慘白的臉安安靜靜躺在停屍間時,半間修二内心中所有的混沌在頃刻間終于爆發。
“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死前還吞了安眠藥,所以保持了睡着的狀态。在兩個小時後定點用網絡發送了自己的位置報警。從好處來想,她沒有經曆太多痛苦。請問你是她的什麼人……?”
什麼人?
這個問題一下困惑住了半間修二。如果說以前他的身份是父母的孩子,那如今的自己是椎名鶴的什麼人?隻是朋友,能上升到自殺後專門發一條短信通知自己來幫忙收屍的程度嗎……?他恍恍惚惚擡起頭望向問話的警察,良久,終于開口說道。
“……家人吧。”
展示了椎名鶴發給他的短信後,他有權利替女人收走骨灰。或者可以說她是将這一切徹底信任到安排給了自己。半間修二猛地覺得有些悲涼。直到她死亡的那刻,她竟然還如此信任自己這樣的人。
真是好笑過分。明明她都走不出來,卻覺得自己能走出來嗎……?
半間修二在大阪的街頭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因為他詢問到有關她的事,大約都是一個悠閑地喝着咖啡做心理治療的溫柔醫師形象。他猜不出椎名鶴為什麼這麼愛喝咖啡,畢竟以前的她的最愛反而是草莓奶昔這樣的甜食。時光催人生長到連口味都會改變,而那個人從笑容冉冉的模樣竟能化作成一抹灰。
幾月後,他按約定,帶着曾經将她與龍宮寺堅當做重要夥伴的人前往了濑戶内海。他們都有了新的手下,也有着新的未來。前途漫漫,毫無後路可言的男人們,目睹着半間修二将混雜着的骨灰從懸崖撒進翻湧的大海裡。
接着,他說道:“你們自由了。”
他們終究會化成海風。在某個夏日,某個夢裡,再度出現在舊友們的眼前。
而餘下活着的家夥,如若想要獲得真正的自由——還需要走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