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鶴去過三谷的家了嗎?”
龍宮寺堅不合時宜的插嘴讓我稍感莫名其妙,但我依然坦然的承認了事實:“我甚至見過三谷母親。不過。這個時候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耳邊隐約傳來“竟然這麼熟悉”的嘟囔,眼睛卻無法受控落在了熟悉卻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人影之地。我本能地倒吸一口涼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輕輕顫抖起來。“要不……你兩先幫我去附近打探打探……十分鐘後我們在這裡原地彙合?”
“沒問題。”
三岔路口,他兩一左一右沖了出去。前方的路口很快就是死路,想必如此他兩才放心讓我此刻一人獨處。但就在那人頭擠人頭的路邊小店中,在小鋼珠互相碰撞歎氣或歡呼的嘈雜之聲裡。我默默走向坐在店門口熟悉的背影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武臣前輩。”
明司武臣那對輸錢的抱怨聲還未平息,整個人因為我的舉動脊背瞬間石化到一定地步,他嘴巴上還叼着支未燃盡的香煙,煙草味對我來說并不刺鼻,唯獨隻能感覺到的是一陣痛心。他那張有着醒目傷痕的臉微微轉過頭來,見到來者确實是我整個人的神色顯得局促不安起來。他呆滞幾秒,掐滅自己嘴上的香煙丢在鞋底踩爛,然後又慌忙站起身來像是要護着什麼般。他用寬厚的手掌撫摸着我的雙肩,語氣透露出了少許難堪和責怪:“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個話,應該是我來問你吧。武臣前輩。”
他是黑龍初代的軍神,是真一郎所信任的友人。他是弟弟妹妹所信賴的長兄,還是我曾經許下的“軍師頭腦”的目标前輩。但同時,明司武臣也是一個深陷賭博心态窘境的笨蛋。
“我……我隻是路過随便轉轉。倒是你,小姑娘家家怎麼能輕易跑到這種地方來?很危險的你不知道嗎!”武臣額頭處滑落的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張。即便他再想掩飾什麼,事已至此,再做任何多餘的解釋都是徒勞無功的。
我眼神直率,步步緊逼武臣身旁:“春千夜他們知道你在碰這些東西嗎?不,真一郎他們呢?”
“他們……小鶴,拜托你,保密。”武臣剛想低身用食指放在唇邊示意我不要将秘密說出去,看起來并不好惹的店老闆此刻走了出來。左右打量着我和武臣之間的距離。
“怎麼?明司,你又去風俗店泡了什麼未成年的馬子?”
風俗店?馬子?我察覺情形不對,沉下臉來。武臣連忙慌張地将我推至身後,半是遮掩擋住了我的身影,哈哈一笑搓着手岔開話題:“老闆——你說笑了。這丫頭片子長得平平扁扁,我不吃這個口味。跟她完全不認識。隻是個問路的。”
“嗨喲,我就說明司小弟喜歡的不是那種前凸後翹的美人嘛。怎麼換口味,用手牽上了一個看起來沒怎麼長開的丫頭。今天運氣如何?還要不要再賭幾發大的?周末這邊賭馬的事你想好了沒?”
老闆的口氣充滿調笑與蔑視,相較而言,我所遇到的那些少年混混們即便吵得再兇,這種天然掌控别人心理的氣場也是無法比拟的。我因察覺到了危險,咽了口口水默默向後退了幾步。但我并未離去。因為我打算好好聽聽武臣究竟要對這個問題有着什麼答複。
“老闆……我這不是今天都輸光了嘛。運氣不行。我看還是先不來了……”
明司武臣第一次在我面前顯示出了謙卑猶豫。與真一郎等人在一起時那神采奕奕的精神在此處被消磨的近乎不剩什麼,剩下的更多是頹廢和事已至此的悲哀。他将錢投進了一個無底的機器裡,以此想來換得更多利益。但很明顯。他所呼出的氣寓意着失敗。
“诶~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明明像明司小弟這種運氣和目光都非常長遠的家夥肯定能有好的回報的,要不再去我上回給你介紹的那家事務所借點錢怎麼樣?投資的風險越高回報越高。你不覺得嗎——會獲得給你提升更多翻身的機會。畢竟,聽說,你的還款期快到了吧……湊足錢還債了嗎?明司小弟?”
話裡話外的情況我搞不懂,但近乎威逼利誘的情緒我能猜得出來。如果老闆能幻化成動物,他便是毒蛇,吐着信子在我與武臣面前招搖着,誘惑着。我是個完全的局外人。在一台賭錢機面前我既不會失去什麼,也不會得到什麼——
至少不能讓明司武臣繼續賠上他這正值好時光的青春。
“明司哥——咱們今天還是先一塊去玩玩嘛?”
本能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撒嬌聲從我的喉嚨裡自然滑出。我能看得見武臣對我投來讓我“撤退”的焦躁目光,但我沒辦法繼續放任這家夥在一台機器前賭盡自己的運氣。正因此,我才出現在這條街。他完全是我可抛之不管有能力負責的成年人。但唯獨明司武臣,我不想讓他落魄到得用賭博來換取自己的人生資本。
仿佛我的未來也是場不能回頭的賭注。隻要他在此撤退,我的未來也有扭轉變好的餘地。
“喂,明司小弟不是說不認識你嘛。纏着他幹什麼?”
老虎機店老闆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看得出他不是要動嘴就是要準備動手的意圖。我并不為之恐懼後退,反而越黏越緊順帶吐了吐舌頭:“大叔真的好煩。年輕人碰到自己喜歡的人不就該猛烈追求一下嘛。就算對方不喜歡我,我還差一點就能要到他的電子郵箱——你是想阻止我命中注定的良緣嗎?”
想盡了如何演出不知禮儀的不良形象,一口氣講出來時竟然無比熟練。許是越長大越學會了說謊。我能做的隻是假扮一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女将對方扯出這個狹窄的場地。膽大妄為,不知進退。多虧三谷隆今日對自己的打扮很襯這樣的氛圍,我才能幸運地讓滿嘴黃牙的老闆“上鈎”。
“喲——明司小弟。你被不得了的女人纏上了呢。”
“啊……看起來好像是的……那老闆。我先走了。哈哈哈。我明明連她名字都不知道……”
“讨厭~”我笑眯眯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臉試圖讓武臣變得放松。“我也是第一次覺得明司這個姓很好聽呢~”
扯着對方走向岔路口,直接繞道那家店老闆不再能看見的死角處,我才将緊拉着對方的胳膊放下來。明司武臣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同時,我卻冷下了臉将我所知道的事實和盤托出:“我認識個人,他老爹借了一屁股債把他老媽賣掉送進了風俗店。然後他進了牢子,快死了才勉強能出來吃一口自由飯。武臣前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我知道,千壽和春千夜出了任何差錯,我會毫不猶豫把你的頭扭送進牢裡。無論真一郎他們怎麼求情,我都會這麼做。”
“……我并沒有想做成那樣。”武臣長歎一聲,似在絞盡腦汁想着如何來撫慰我。我抽出手絹擦了擦自己的手,用指比劃着在嘴邊拉拉鍊的樣子。
“我隻幫你一次。如果還有第二次,我不會選擇幫前輩保守什麼秘密。我會站在你的面前,嘲笑你。”
明司武臣回應着我的目光,良久,他放棄般垂下了眼。用難以聽清的語調喃喃着:“小鶴。”
“嗯?”
“别像我這個樣子。”
我怔了怔,淺淺勾起了唇角。語氣也變得緩和了許多:“我知道。我正是為阻止事态惡化才來到這裡将會犯錯的孩子揪回家去。你也是我想要保護的人之一。”
“真是老沉的話啊——明明隻是個後輩。”明司武臣露出了難堪的笑顔,仿佛要哭泣的眼使我本能地止住自己沉重的呼吸。我與他之間的尴尬在此刻的對視中消散了很多。“我會盡量處理好的。”
“明白了就趕快回家去吧——弟弟妹妹還在家裡等着呢,不是嗎?”
武臣的背影沒有煙霧缭繞,他并不像我所聽說過的“煙鬼”一樣滿身都是煙草氣息。可他散發的氣場卻有着股難以言說的失落與絕望感。仿佛成年後的世界會可怕到讓人想要退卻,我呆呆注視着他離去的身姿,直到龍宮寺堅朝我奔來的影子倒映我的瞳孔中。
“鶴——這邊有情況!”
他呼喚着我的名字,與惹人絕望痛心的人事物擦肩而過。一瞬間仿佛在提醒我,隻要阿堅一如既往是我的夥伴,就沒有什麼好可怕的。我沖他露出微笑,猛烈地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到身邊來等三谷隆一起彙合。真是湊巧,三谷隆在他出現不到一分鐘後也回到了彙合點。此刻,我方才開口問龍宮寺堅道:“出什麼事了?”
“那邊,打起來了。有個脖子上刻着老虎的小鬼打人時下手可狠。我覺得是你要找的一虎。就連忙跑回來找你們了。沒想到時間差不多。”
“……肯定是他。我們走!”
追着龍宮寺堅帶路的身影來到了街角隐蔽的巷道處,我親眼所見羽宮一虎正騎在染了頭發帶着耳墜的某位不知名家夥的身上。他下手便沖着人的牙齒猛砸下去。我都有點擔心地上躺着的那位“小青年”有沒有平安度過換牙期。
“人都會背叛的……總會背叛。”
羽宮一虎的低語如是在吐露着他心底的擔憂,我還未來得及阻止,巷道那頭卻走來了我認識的家夥。
“誰在這裡不服管教,還抓着打我的小弟?”
“阿一……”
許久未見的可可從巷子那頭走入我的眼簾,今日碰見他深感驚訝的程度絕不亞于在這種雜亂之地碰到武臣的感受。九井一,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穿着特攻服樣式的衣物?一切的一切我都不了解。唯獨我了解的是,此刻羽宮一虎才發現我趕到了現場。
“椎名……你怎麼會……”
羽宮一虎被發現秘密的窘迫與九井一發現我在此地出現的詫異融為一體。這些情感交雜,壓得我近乎喘不過氣。我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一把将停止攻擊的羽宮一虎拉了起來。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阿一,給我一個面子。”
“……他是你的熟人?”九井一老一套交涉的口吻沒有變,變了樣的或許隻是我們再相見的場面。
“是。”
他為什麼涉足了黑暗,為什麼選擇走上這條道路。我一無所知。但重要的是,此刻的九井一就是因為這樣才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成為分割的對立狀态。而在我身後的三谷隆和龍宮寺堅也同時做好了備戰的架勢。我盡可能保持冷靜地活動着自己的手腕。
“大家都是朋友,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
“好好說?哈哈哈哈——明明是羽宮一虎自己拿不出錢來交錢又膽小做不到摸别人口袋。”
“純沛凱,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九井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露出了看起來十分自信的笑容。隻不過我看得出這份自信岌岌可危,如這條街道暗布風雲般。“你也聽到了。我要的隻是錢。他拿不出錢,無論從哪裡湊的錢都可以。”
“你憑什麼要羽宮君的錢?如果是敲詐,是犯法。如果是偷盜,還是犯法。如果你是賭場老闆的人,是誘騙……”
“這種事用不着老闆出手。你不懂嗎。椎名鶴?不用成年人出手,未成年人幫着把小鬼頭們欠下的錢收回來。一舉兩得。我隻是賺點中間費。他欠了錢,還錢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瞥了眼在我身後呆若木雞的羽宮一虎,低聲問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原本隻是說要打街機,結果……卻碰到了老虎機。沒有錢的話就說不再管我。這就是所謂的‘夥伴’……”
“哈……?你腦子沒病吧?!自己眼瞎理解不同伴的意義還怪别人啊!”我毫不猶豫沖對方臉頰處揮以手刀,羽宮一虎的臉上留下紅印,他瞪圓了眼,看起來并沒有反應過來被我打了。我倒吸一口冷氣繼續擡高聲音罵他:“不然你覺得誰會閑的沒事趕到這條街上來找你啊?!”
“找我……?”
“對!就是為了找你!圭介萬次郎都很擔心你這家夥!想要把你介紹給剩下的夥伴才讓我帶着人一起來找你這個會被花言巧語就拐騙走了的蠢貨——!什麼夥伴不夥伴的,夥伴是會帶你走上這條街的人嗎——?”
我突兀的斥責讓可可那方陷入了難堪,用餘光就能看得出九井一正處于不知所措之中。沒有辦法在此地僵持太久,我選擇了也退後一步給對方一個台階下。
“希望他欠的錢,我能補得上。”
“噢,不多。當然可以。都是做生意的,自然可以給你打個折……”
當九井一走入巷道中央時,他才看清了我們這邊的臉。他注視了三谷隆許久,又看了兩眼我,緩緩開了口:“……實在拿不出我也會看以前的情面給你補上。”
“沒有必要在這裡欠可可老大的人情。隻是希望你能……管好你的手下不要用詐騙的手段來賺錢。你對錢有多少執念我不管。我隻希望,錢是幹幹淨淨賺到你手上的。”
“你不明白。椎名。”
“妄想用什麼借口來堵住我的嘴?九井。這不是存在于雙方間誰的罪過。隻是不開口的一方毫不認輸,開口的一方更沒必要顯得畏畏縮縮。如果你再主導類似的欺詐手段,也可以來試試我的拳頭捶在你的臉上有沒有留情。”
我與九井一的交涉在這條巷道裡結束。羽宮一虎拿不出的錢其實并不算多,顯然的是,他并不想再給單身母親支撐家庭多出多餘的負擔。所以才動了歪腦筋。我身上本就帶夠了錢,龍宮寺堅也想要承擔一部分。但九井一隻取走一半債務,他的神情變化莫測,繼而沖我用近乎泣然的口氣說道。
“我代替赤音還一半。這下,我們就兩不相欠了。”
我搖搖頭堅決否定了這句話的好意:“你沒欠過我什麼,赤音更沒欠過我們什麼。我們相遇的時間總是不夠好,僅此而已。隻是我們之間的情誼——絕對不能拿金錢來衡量。好好想想吧,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