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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輸了。”
武藤泰宏第三次吃到敗仗的時候,他反而沒有那麼驚訝。不可一世的傲氣、對自己勝利的絕對肯定已經被生活經曆磨得七七八八。他偶爾在想,如果自己現在立刻馬上去幹些受到道上歧視的打雜活計,一般的俗氣利益糾紛或是黑邊新聞反而都沒法震撼他的内心。比起年輕氣盛的暴走族們,武藤泰宏的肩上多扛了份沉重——那種意識到這個世界總會變,即便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也會有新人超越自己的沉重感環繞在他的身周,深深刻進了他的淺意識裡。
她看上的人果然很厲害。厲害到自己使出全力也打不過這家夥。當武藤泰宏雙膝跪倒拜服在佐野萬次郎面前時,他心裡想的隻剩“椎名鶴的身邊怎會有這麼多障礙”。而所謂的障礙究竟阻止了他去做什麼,實際上他自己也沒有琢磨清楚。隻是那應有的憤懑被無力感所填充擠壓,最後都化作一面鏡子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無能。
此刻,武藤泰宏清楚地知道,椎名鶴身邊有着能匹敵黑川伊佐那的人物。哪怕沒有自己、她也依然會昂首挺胸靠她自己的手段和能力面對未知的困難,曾經一廂情願的擔憂恍惚間變得有些可笑,最後隻能變為受到愛欲滋養的種子埋在武藤泰宏的心頭。陰暗到像是蛀蟲的占有欲啃食着他騷動的欲望,卻在最終被那股早已形成的,關于“團體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責任感碾死在了内心深處的角落。
倒不如說——隻有我才配得上成為她的代言人。武藤泰宏這樣想着。
“鶴妞跟我講,給予你最大程度的信任就好。我們畢竟是第一次見面,你也提前聲明你的王另有其人,确實也夠坦蕩。那我問你,Mucho,幹完這一架後,你有服我嗎?”
該怎麼言說當下的情況呢?武藤泰宏擡起自己發腫的雙目,模糊不清的視線裡淺色發系的少年朝自己伸出了手。他說自己叫“Mikey”,是特地為了收服他成為五番隊隊長趕到這裡與自己見面的東卍總長。原來東京卍會的老大是這樣的人啊——和伊佐那有相似之處,卻意外使着小孩脾氣用任性的口吻拜托人,總感覺很喜歡撒嬌一般,和伊佐那的過度早熟完全不同的存在。
跟逼迫自己要去臣服威力的王不同,和用憂愁目光的望向自己在自己心頭撓騷的少女也不一樣,将世田谷的力量托付給他。或許是當下最正确的道路。
“我明白了。”
喉結滾動出這樣的字眼,武藤泰宏便知道自己沒有了後悔餘地。他将手搭在少年那隻比自己要更袖珍點的手上。沒想到對方的力氣還剩很多,一把就将自己拉了起來。随後笑着眯起眼開口:“鶴妞說,讓我交給你最大權限的自由。那我就會按照她說的話将自由交付給你。我不會問你的來路,也不會問你的去處。往後五番隊可以無視例會常規,你也不用非要跟大家一起遠行飙車,Mucho——就用你的手,把那些可能會背叛我的家夥全部消滅掉吧。”
“如果……會背叛你的那個人是我呢?”
“麻煩的問題。”萬次郎像對這個問題很困擾一樣撓了撓自己的下巴,随後打了個響指回以答案:“那我、就跟鶴妞告狀說你欺負我。”
“…………”完蛋,好像攤上了一個不怎麼講理的老大。
“Mucho,從今往後起,你就負責東京卍會的風紀了。将有違東卍原則的人徹底清理出去。當然,你應該很清楚吧?遇到拿不準的事,就盡情使用你的特權向有意開創這個風紀隊伍的鶴妞求助好了——雖然她目前并沒有真正選擇加入我們。但既然她推選你成為風紀隊的領袖,肯定有着她的原因。”
“她人呢?”閑言少叙,武藤泰宏提起了今日那名未曾出現在比試現場的少女。
東京卍會目前遭遇的情況他已經知曉,一部分确實因為椎名鶴有意将斑目組這樣的“黑色團體”消滅的舉動十分危險,所以他才攬下了成為五番隊隊長的活計。當然武藤很好奇,那名無視年齡禮法決定用自己的手段追求正義的“決策者”為何沒有出現在今天舞台的候場處觀看整場結局……難道她早算到Mikey會打敗自己?
“她去歌舞伎町了。”身着總長特攻服的少年有模有樣的歎口氣。“說什麼要去‘下餌食’得親自出面才行,雖然我說直接讓我去揍一頓就好啦沒必要整的這麼麻煩……但鶴妞,她好像對黑龍如今的變化異常苦惱着呢。”
那是自然的事。武藤泰宏在心中裡暗暗歎息着,卻未露聲色。椎名鶴沒有開口将一切推斷講明,他也無需讓自己未來的隊友多加擔憂才好。
黑龍之所以成為這樣的局面,肯定是因為有了更大的靠山做着支撐。而曾經在少年院中碰頭的斑目獅音,他究竟有幾斤幾兩的本事,武藤再清楚不過。如今斑目組又如此橫行霸道,威脅的意思極為濃厚,就差在别人家門前噴油漆下戰帖。很明顯,他們敢這麼做是有着特定的“保護傘”罷了。
椎名先生想要的其實不是黑龍覆滅,而是将所有的黑暗——連根拔起。
“那我先回世田谷了。我要将加入東卍的事告訴手下的家夥,不服的人可以離開,想要挑戰我拿下世田谷的人則需要跟我再次對決。”
“哎呀,這麼麻煩?早知道我就對你不下那麼重的手了……”Mikey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本有着倦怠感的神情随即一掃而空,眼中閃爍着戰鬥前洋溢着對未知的小竊喜。他舉起手來興緻勃勃叫嚷起來:“好!決定了!我也要去!既然是五番隊的事也是我這個總長的事——有妨礙到你的家夥我會幫你到底的。”
“……如果Mikey你感興趣的話。”武藤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太陽穴跟随着對方的步伐走出廢棄工廠,随後看到對方停在一輛足夠老舊的巴布面前挪不動腳。“恕我直言,Mikey。”
“嗯?”
“就這?”武藤有些惆怅地望着自己新認的老大騎上了認知中暴走族們絕對瞧不起的“娃娃車”,對方則爽朗地點了點頭。
“就這。”
“…………下來,坐我的車回去。你的車我會讓人幫忙送回家裡的。”
沉默良久後武藤泰宏還是退讓了一步決定好人做到底。徹底忽視了不服氣的Mikey憤憤叫嚣着“這有什麼不好的!”跟在他身後,直到再向外走了陣,Mikey的眼前寬闊馬路邊停着的并不是什麼重型機車,而是輛純黑的豐田皇冠轎車。
洋溢着微笑的佐野萬次郎、終于在此刻失去了表情管理,他的微笑裂開後露出了震驚中帶着點癡傻的神情。
“所以,是這輛?”
“嗯。”
“這就是你今天,走進工廠來的原因?不是因為窮到沒有自己的愛車?”
“這地方太偏,我就沒想過騎車來。而且這車也開不進去。不過偏點好,停這裡到不用從零用錢裡出停車費。”武藤泰宏口氣如常打開了轎車的後備箱,指了指Mikey的輕型摩托。“你家在哪裡?我等會兒讓司機把你的這輛愛車送回家就成。”
“……絕對不要,總感覺本來應該是勝利的我莫名其妙就輸了!”
信心百倍的東卍總長,佐野萬次郎。在這輛皇冠轎車前發出尖銳爆鳴。
而被私家車接送習慣的武藤泰宏則滿臉無辜。
“搞不懂你在說什麼,快上車,我們趕時間。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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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太擔心泰宏是否能打得過萬次郎,又或者潛意識裡我已經徹底認可了泰宏是自己這邊的人。他見過比我更多的成年人的暗箱操作,按道理應該比我更不喜歡長大後人總會用無端的惡意互相交鋒。
開戰的主動權在敵方,而我們在明處,想要扭轉劣勢需要更大的布局。為此就要拜托最為熟悉斑目組的人再次出手。
“要我說,我真的很傷心小鶴來找我是因為什麼倒胃口的正事啦。”
半間修二正坐在我的面前,叼着不鏽鋼的小叉子用相當快的語速碎碎念中。自港區一别以後,我再沒來主動找過他,而他除了發些騷擾短信和風景照給我外也沒有主動提過想要見面。我想他大抵是有着什麼重要到會影響到生活的事在處理,那種難以相見的不習慣感被一件又一件瑣事沖淡。直到我确定自己将要把斑目組全部處理幹淨的心意時,我知道無論如何都得與他再度見面。
“我真的很需要請你來做誘餌。”
将事件的起因經過粗枝大葉地講完,為了避免對方擔心我特意省過危險的細節。其實我與他一見面時就知道他過的比以前好得多,戲谑的笑仍舊挂在唇邊,卻是會在蛋糕店吃起甜食的正常人。當年會叼走我手中可麗餅吃得滿嘴奶油的男孩,其實沒必要裝得像成年人一樣喜歡食苦點什麼黑咖啡。雖然他現在絮叨說廢話的勁比以前更大了,但看到半間修二本人時,我依然能察覺到成長終于不在他身上隻留下苦澀。
“誘餌?我還有這種價值或甜心昵稱?小鶴真會開玩笑——我隻是用自己的拳頭取走斑目組一番街上十幾家店的保護費。拿走他幾條小路的管轄權自立門戶是很正常的事吧,也不存在什麼光明磊落的搶啦,完全就是願賭服輸~就像我們今天在這裡會面的店面老闆也認識我噢。對吧——老闆?老闆!打個折嘛,我可是帶女孩過來吃下午茶的,買我個面子好不好?”
明明是相當自豪的彙報戰績的口氣啊,我邊聽邊昂起嘴角任由他在挂着午休招牌的店鋪裡大呼小叫。
實際上确實如此,我們相約見面,他給了我一家會在午休時停業兩小時的蛋糕店地址。當我到達目的地看到門外挂着“休業”招牌以為自己走錯路時,半間修二的臉忽然從落地窗後露出來吓我一跳。看到我被吓到的反應,他就像是整蠱成功的頑童那樣捧腹大笑,随後從店裡開了門熱烈歡迎着我:“快進來!快呀!這可是我們的特約時間。”
像是他全新的秘密基地一樣,店面内沒有一位客人。隻有他耳垂邊的長耳墜叮當作響,半間修二解釋這是因為老闆做的甜品好吃到每天都得花兩個小時重新補貨,所以這家店才會像普通料理店那樣還有午休時間。
“當然,關門也夠早就是了。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就想請你吃這些天我嘗過最好吃的東西。”
店家的招牌開心果脆巴斯克,有着超大顆草莓在頂尖的草莓塔,我以前在他面前點過的輕乳酪蛋糕,還有據說人氣最高的流心巧克力蛋糕擺滿了整張小圓桌。看着半間修二仰着臉一副等着被誇得架勢,我隻好将“你到底為什麼吃不胖”這樣的問題咽了下去。
果然,實際上我和他都喜歡甜味喜歡的不得了。搭配上有着可愛兔子圖案的小茶杯盛着的解膩紅茶——我吃得感覺自己兩眼冒光,平日困擾着自己的煩惱随之一掃而空:“修二……你的品味真是絕了!”
“是嗎?這不是因為小鶴終于放心讓我請客了嘛,而且這一切還歸功于小鶴當年帶着草莓可麗餅來看我。那之後我就對歌舞伎町周邊的甜品店相當敏感了。”
半間修二,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聽得答案般露出了愉悅的笑。那種愉悅感沒有摻雜半分虛假,是坐在對面的我切身實際能感受到歡樂。随即他便問起我此番相見的原因,将一切因果講完後,他又瞬間換了副委屈至極的面孔,囔囔着什麼:“隻有這個時候才想起我可真差勁呐小鶴。”還沒等我來得及解釋,他又自顧自為我的行為開脫“罪責”。
“肯定是斑目組那些家夥更差勁,不過誰能想到我有一天還得感謝這群我最熟悉的老對手促使小鶴來見我!唉~真是群時運不濟的蠢貨們。隻要我跟小鶴合力沒有解決不掉的麻煩就是了——”
正因如此,他能自由自在抱怨的店家想必肯定是能安心說話的場所。我默默揣摩着,或許半間修二也猜測出我主動邀約必然是沾染上什麼麻煩的事吧。否則,他不會将見面的時間定在這家店的店休時。
聽到他呼喊的老闆适時從後廚探出頭來,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沖我點了點頭:“還是生面孔。半間君。這位是周邊哪家店剛來的‘新手小姐桑’嗎?”
好像有點誤會大了,但也不算是一種離譜的誤會。若是尋常普通的女生聽了這樣的稱呼恐怕會憤怒,可該怎麼說呢……因為在比想象中更小的時候就了解到了風俗店這種工作場所的我,竟然覺得這種推斷完全有理有據不便反駁。跟一位雙手紋着罪罰且還收着十多家店保護費的少年,坐在離全日本最有名的風俗街不遠的甜品店裡。我的身份是初來乍到這條街上的“新人”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沒想到,在我還沒多大反應的同時,一直嬉笑着的半間修二卻改了常态冷下臉來。刹那間空氣中忽而充斥着無人應話的尴尬跟極其可疑的冷場。這名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少年突然鄭重了自己的表情,用着我也不常從他嘴裡聽到的認真口氣說道。
“不是的。”
“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寶貴的女孩,所以,如果店長下次看到這孩子一個人來店裡的話。也請多多關照一下她吧。就當做是我的請求。”
“…………是嗎?我明白了,半間君,很高興你能這麼信任我的手藝。将你最寶貴的女孩帶進我的店裡來。我得去抽根煙了,你們繼續聊。”
在我因半間修二的話語感到難為情之餘,那名中等身材留着細碎胡須的店長卻露出了很是滿意的神色。他叼起根煙沖我們擺弄了一下自己的打火機,随後直接走出了店外站在了門邊。
“别看那樣,他其實是個老煙槍,抽完一根就會再回後廚工作的。”
半間修二意外了解店長的為人沖我解釋着,而我依然因方才半間修二如此直率的話語亂着心跳。面前的修二看懂了我的羞怯,再度揚起了他那張帶着竊笑的臉:“幹嘛,小鶴這就害羞了?我明明說的是實話。”
“不是……你怎麼突然跟我第一次見面的人這麼介紹我啊!”
是我将他半推半就帶上了這條道路,哪怕這條道路在常人來看充滿陰霾,可隻有我了解,有的時候人隻是想為了坦蕩的活下去。這條街埋葬了他的絕望也給了他希望,當半間修二決定在歌舞伎町這樣的地方闖出自己的活路時,一切普通的世俗禮法就無法框柱他。
而我,正是這樣人的摯友。
“因為,小鶴是我認識過最幹淨的人。”
脫離了稚嫩口氣的成熟語調,恍若危險的蟒蛇在朝我低吟,唯獨不同的是半間修二已收起了自己的毒牙,贈予我的是他最真摯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