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秦是亡了，可這，不怨你我啊。”章邯繼續說道，“趙高在内把控朝政大權，我們就是個武将，能比李斯、蒙恬更厲害嗎，蒙恬、李斯都被他害死了，我們能做什麼？送死嗎？你說何必呢？我要是不投項羽，趙高就要殺我們了。是，你我都是秦将，可秦命數将盡，大丈夫要順勢而為，你這是何苦？”

王離不語。

“你要是怨我害死二十萬秦軍将士，這你就怨錯人了，你得怨項羽。”章邯揪緊眉頭，舒出一口氣，“是他害的，又不是我想的。再說，他們已經死了，你再這樣子也換不回他們生啊。”

李良上前一步道：“王将軍，大王敬你是忠良之後，切莫因此蹉跎餘生啊！大秦雖亡，可大王現在是雍王，假若将軍肯看清世事，侍奉大王，待大王平定諸侯，何愁榮華富貴，又何愁光複祖宗基業？大不了，待大王做皇帝後，封你做大将軍就是。”

章邯看了李良一眼。王離的祖父王翦，曾經就是秦朝的大将軍。

“大将軍”三個字讓王離眼皮眨了一下，除此之外，再無更多的反應。

“王翦，本王将你從項羽手下保下來，不是叫你吃白飯的！你現在這個樣子，哪有秦将的樣子！”好話說盡，章邯聲音裡帶了怒氣。

王離仍是沒有動作。

章邯的耐心終于消失殆盡，起身摔門而去：“以後都不用管他，叫他自生自滅罷。”

待到一切又恢複寂靜後，一滴淚從王離臉側滑過，打濕了軟榻。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王将軍這幅樣子，倒不像是男兒。”屋内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子，站在榻前俯視王離。

王離訝然看去，見一青衣女子，不施粉黛，下人裝束，正抱着胳膊，看着他。

“喲，妾還以為，将軍對什麼都不在乎了呢。”張望卿理理鬓發，不客氣地自己找地方坐下，眉眼一挑，“難為将軍還為妾驚訝。”

不過隻一眼，王離就又死回去了。

張望卿手指拂過竹簡，竹簡上的字還是小篆。

是當年始皇一統六國，命丞相李斯造的小篆。

“将軍今年二十三，應當見過嬴政吧。”張望卿的手停在竹簡上的“秦”字，“滅六國，少不了将軍祖父、父親的功勞。”

張望卿的聲音忽然冷下來：“世人說，王翦将軍威名赫赫，可曾聽說過，六國是怎樣被滅的？又可曾聽說過，六國黔首，過得怎麼樣？”

聽到王翦的名字，王離手背動了一下。

不知是哪棵樹上的落葉，随着風卷進窗棂，最後落到竹簡上，蓋住了“王翦”二字。

“你呢，從小長在寵愛中，錦衣玉食，哪裡會知道六國黔首如何？”張望卿瞥了那葉子一眼，“不過，你祖父英雄一世，難為你這做孫子的，連幾畝田産都守不得，也是白讓他老人家當年籌謀了。”

王翦當年為了防止帝王猜忌，出征之前多次請求田産、财寶。嬴政笑他又不愁榮華富貴，何必擔憂家産。

王翦說：“做大王的将軍，有功也不能夠封侯，所以趁着大王器重臣的時候，為子孫後代，多求些田園。 ”

嬴政雖笑，每每都給了王翦。

如今這些田産，也随着秦的滅亡，一同去了。

王離翻了個身，轉向内側，不再看張望卿。

張望卿：“你以為你背過身去，看不見我，就看不見大秦已亡嗎？你以為你看不見我，就不看見始皇已殁嗎？你以為你看不見我，就看不見諸侯交戰，百姓流離嗎？”

“可是……可是我又能如何呢？”王離嗓子沙啞，如同經年未用的磨，話說的極為勉強，“我……我敗給了項羽啊。我……”

張望卿冷笑一下，打斷他，拽着王離的脖子，将他帶下了榻，指着竹簡上的那片葉子：“看見這片葉子了嗎？告訴你，你連這片葉子都不如。葉子不擇秋而擇盛夏落，是因為它不想泯然與衆，葉子尚知道找個英雄歸處，你呢？連這片葉子都不如。你以為你祖父沒敗過嗎？你以為白起沒敗過嗎？你以為大秦沒敗過嗎？輸給項羽不丢人，赢了項羽那才令人愕然！看看你現在這幅樣子，你就是到下面去，你祖父都覺得你丢人！”

順着張望卿指的方向，王離看到了竹簡上那片青綠的葉子，那下面遮蓋的，是他祖父王翦的名字。

張望卿一松手，王離跌坐在地上，此時他眼中已恢複了些清明：“你……你是什麼人？”

“我？”張望卿指指自己，笑了，看向窗棂外，“我跟你們這些天之驕子不一樣，不過是芸芸衆生的一個，不過是這麼多葉子中的一片。但是，我是一個女人，我是百姓。”

王離活了二十多年，什麼太平頌詞，什麼秦風雅樂，他都聽過。

可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

王離從地上爬起來，用探究的神色看着張望卿：“你是誰的人？”

張望卿抱着胳膊：“我誰的人也不是。”

王離：“那你為什麼來勸我？”

“我這人愛多管閑事，看不得明珠蒙塵，看不得百姓流離。”張望卿挑起衣服上的一根雜草，随手丢了。

“……先生。”王離想了想，決定這麼叫她，“那我該去哪裡？”

張望卿：“你去哪裡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雍王難成大事，項羽更不會用你。”

王離低頭沉思片刻，胸中有了答案，再擡頭時，那姑娘已悄無聲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