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斐仿佛春風化雨,靜悄悄地就在他心裡占據了一席之地。
傅泓之手插兜,望望頭頂的燈:“或許在燈半昏時,或許在月半明時。”
尚正曉得他打哈哈,大概是沒什麼心思探讨他和花斐情感曆程,也不多說,刷卡開門,讓傅泓之進了兒科神經内科病房。
病房裡除了辦公室亮着大燈,其他房間隻留了微弱的地燈,兩人進了門雙雙默不作聲,走路也比外面輕了幾分,生怕吵醒熟睡的孩子們。
辦公室裡花斐對着說明書,腦袋抵在手背上,強撐着将看不清的小塑料片拼到正确的位置。
傅泓之隔着門上的小窗,定定地望着她,兩簇火焰在瞳孔裡躍動。
“别告訴我,她這麼晚不回家就是在這拼樂高?”
尚正點頭:“可不是?”
“這都幾點了?”
傅泓之說話就要進去。
尚正攔住他:“别去。”
傅泓之奇怪地:“怎麼了?”
“彤彤明天上午鞘内注射,這是她送給彤彤、陪她上治療床的禮物。”
每年彤彤注射諾西那生鈉,花斐都會送她一樣禮物,不管多貴重不管多難得。
這事花斐從來親力親為,不要别人插手,連佟曉都不行。
“所以,她不拼完是不會休息的,勸還會挨怼。随她去吧。”
傅泓之微蹙着眉毛,站在門口,凝視着花斐,有不解更多的是難受。
“她為什麼?”
對一個同事的孩子如此上心?
尚正比了個噓,把傅泓之拉到遠離病區的走廊盡頭,站在玻璃窗前,盯着外面黑透了的夜幕,倏然開口:“彤彤是花斐接生的。”
尚正的聲音很低,卻因為周圍過于寂靜而有了回響和震顫。
彤彤是花斐接生的,确切說是花斐從瀕死的佟曉腹中搶救接生的。
彤彤的出生前,她的父親抛棄了她們母女。
佟曉本就無親無故,好容易結婚懷孕又慘遭愛人背叛,悲傷壓抑之下患上了嚴重抑郁症。
花斐那時還沒畢業,正在産科輪轉。
她最先發現佟曉有輕生念頭,但沒有按規定上報科裡,而是悄悄拉了尚正、蒙朝霞和桑臨淵,四個人輪班,将佟曉24小時監管起來。
那天夜裡,輪到花斐,她看佟曉睡着了,以為沒事,回科參加搶救去了,結果......
尚正極力想宣洩一下壓抑已久的情緒,想着這是病房,想着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硬是捏緊手掌忍了回去。
可是,當年佟曉一刀割斷動脈渾身是血的場景還是劈頭蓋臉洶湧而來。
尚正一手扶在窗戶上,頭枕着顫抖的手臂,大口喘着氣,面色因為痛苦而顯得扭曲。
傅泓之不忍心打斷他,也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他輕輕地把手搭在尚正微駝的背上,良久沒有說話。
過了半晌,尚正吸了口氣:“不好意思,失态了。”
傅泓之表示不介意,擡起頭,急促而小心地問:“你們......埋怨她了嗎?”
尚正吸了吸鼻子,搖頭:“沒有。都是學醫的,都知道怎麼回事,何況彤彤和佟曉都是她救回來的,誰還會去埋怨她?隻不過......”
“不過什麼?”傅泓之一急,聲音不自覺高了幾分,覺察到後馬上又沉下去,“不過什麼?”
“彤彤9個月還不會翻身,花斐就開始魔怔了,天天下班往佟曉家跑,出錢出力能做的都給做了,誰勸她她跟誰急。她和蒙朝霞鬧得沸沸揚揚,我想或多或少受這件事的影響。”
傅泓之深長地歎了口氣。
他隻知道花斐把所有積蓄給彤彤治病,甚至拉下面子借錢給彤彤買禮物。
他一直認為花斐是憐憫佟曉,可憐彤彤是單親孩子,從未想過原來是花斐在彤彤出生上背着巨大的心理負擔。
嘉大一院産科,每年因為停育和疾病不得不引産的孩子少說也有幾百個,作為産科醫生,她應該有足夠強大的心理素質來對抗這種無能為力。
尚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一眼看不到底的夜空,意味深長說:“泓之,從醫這麼多年,你有沒有遇到過病人出了意外,家屬走出來了,醫生走不出來。”
“當然,”傅泓之低語。
醫學就是有不确定性,即便是小小的切開引流,也沒人能保證次次成功。
傅泓之轉内科的時候,管過一個ANCA陽性小血管炎的老太太。
三天激素沖擊治療都好好的,早上老太太還在走廊笑眯眯問傅泓之吃飯了沒,中午查房,她就半坐在床上,呼吸頻率高達33次/分,床旁胸片一照,雙肺已白了大半,緊急上了無創呼吸機,随後又轉去ICU氣管切開。
第二天一早,傅泓之給ICU打電話,被告知老太太已于夜裡離世。
傅泓之一直自責,如果早點發現她呼吸頻率快,如果給她預防性地用上抗肺孢子菌特效藥,老太太可能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傅泓之送走過很多病人,遇到很多無力回天的情況,已經練就了一顆鋼鐵般的心,可是,這麼多年,那個老太太的面容,她扶着扶手笑呵呵問他吃飯了沒有的樣子,總時不時出現在腦海裡,讓他一次又一次的愧疚。
從醫學生變成醫生,總要經過血淋淋的淬煉,誰也不例外。除非這個人真的冷血冷心,對生命和疾病無慈悲之心,而這種人,絕不會是一個好醫生。
“花斐,”傅泓之輕手輕腳地推開辦公室的門,挪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我幫你吧。”
花斐眼神迷離,嘴唇紅得如同白紙上的血,臉色卻白的可怕。
傅泓之伸手一摸,額頭燙得灼人。
估計是跟汲煜朝吹風淋雨受涼了。
“你發燒了,走,回去休息。”
花斐有氣無力地甩了下手:“還沒拼完呢。”
“我幫你拼。”
“一個手殘黨,瞎逞什麼能?你放心,我就是高燒40℃,握手術刀也是穩穩當當,這點小意思,六點之前一定能拼好。”
六點,護士會把彤彤叫起來抽血,在此之前,她要把完整的冰雪城堡擺在彤彤的床頭。
“交給我。我保證在六點前完工。”
花斐搖搖擺擺起身,指着對面彤彤的病房:“佟曉還沒回來,我不能走。”
傅泓之不由分說架起她:“尚正和護士會處理。而且,你發燒了,不能繼續呆在這。”
這是醫院硬性規定,可以大着肚子上崗,可以帶着腫瘤上崗,唯獨不能發着燒上崗,非但不能上崗,最好不要接觸病人,免得交叉感染。
花斐看看桌上拼了一半的城堡再看看石英鐘:“還有四個小時,你确定行嗎?”
“你信我嗎?”
花斐虛弱地嘿嘿一笑:“99%。”
“那我們做個交易,我要是6點前拼好,你以後必須100%信我!”
“有點喪權辱國的意思,不過,”花斐孩子似地抓起傅泓之的手,大拇指對大拇指重重蓋了個章,“成交。”
回到8号公寓已經接近淩晨3點,汲煜朝坐在屋檐下,整個人凍麻木了。
花斐瞥了他一眼,小聲罵了句不堪入耳的髒話,接着提高聲量,咬牙切齒:“汲煜朝,我鄙視你。”
這次總算沒把傅泓之牽扯進去,不是說男人,我鄙視你。
傅泓之認為這是一種進步。
他的進步。
此時此刻,在花斐心裡,他和汲煜朝是不一樣的。
到了三樓,花斐停在302門前,腳尖一下一下踢門。
桑臨淵披了件衣服,怒發沖冠:“大姐,深更半夜的,讓不讓人睡覺?”
花斐踹他一腳:“桑遊醫,下去把門口那尊雕像搬進來。”
“搬進來?放哪兒?”
花斐瞪他一眼:“當然放你房間了。 ”
“憑什麼?”
花斐無視桑臨淵揮動的手臂,向後揚了下手:“就這樣,麻利點。上來給他熬點姜糖水。”
桑臨淵對着花斐的背影拳打腳踢了一番,最終屐着拖鞋,罵罵咧咧跑下去。
家裡姜用完了,桑臨淵坐上水,到303問傅泓之要了兩塊姜,門關上的瞬間,裡面傳來花斐氣若遊絲嬌弱到令人顫抖的呼喚:“傅泓之,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