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斐無動于衷,傅泓之好脾氣地循循善誘:“許願是讓你直面内心最深處的願望。人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才能風雨兼程,義無反顧。對不對?”
傅泓之将沾了墨的筆給她:“寫吧,寫你最想要的。”
花斐撇嘴,對上傅泓之幽黑深邃的雙眸,不耐煩地将條幅和筆抽過去,就近撿了張坑坑窪窪的桌子,一揮而就。
傅泓之也在一旁,一個字一個字工工整整地寫,引來花斐的譏諷:“實現她的願望!哪個她?”
傅泓之收了筆:“我還有别的她嗎?”
花斐罵了句“矯情!”,無所謂地揚起手,“既是如此,我的願望就挂在那,記得替我實現。”
“沒問題,”傅泓之說,比對菩薩還虔誠,“你寫了什麼?”
花斐往外走,頭也不回。
“自己看。”
佛前欄杆上,黃色條幅層層疊疊,密密麻麻,都是人們許的願,有希望學業進步,考上好大學的,有希望覓得良人,永結同心的,還有祈禱家人平安,健康發财,都是普羅大衆最樸素美好的願望。
傅泓之費了好大功夫,把條幅挂在離佛祖最近的地方。
據說這樣最靈。
挂好祈福條,一擡眼便看到了花斐的。
她的字銳利尖刻,和她人一樣棱角分明,想不注意都難。
他走近去,借着殿内微弱的燭光,傅泓之看到了花斐許的願,随即腦袋嗡的一下
明黃色的條幅上橫着八個大字——
“不婚不育,不坼不副!”
“為什麼要許這種願?”傅泓之拉住花斐。
不坼不副還可以理解,畢竟他知道後半句是無菑無害,是古代祈禱産婦平安生産的祝語。
不婚不育是幾個意思?
“這就是我的願望,”花斐雲淡風輕的。
傅泓之嘴裡跟吃了黃連一般。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我不信。”
傅泓之攥着她的手肘,花斐奮力把他的手撸下去,還故意掃了掃被他抓過的地方。
“如果非要有什麼,”花斐陰沉沉地,“我想是為了拒絕你!”
她說的激動,凍成绯色的鼻尖在空中輕輕顫抖。
“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個高級職稱産科醫生,怎麼一天天的就知道求偶。”
分娩室待久了,産科醫生嗓門都不小,花斐這一通罵直接引來了規模不小的圍觀。
傅泓之從小到大沒被人這麼貶損,又不能和她一樣大吼,臉色和天氣一樣難看。
“我是喜歡你,但喜歡你不代表你可以侮辱我。”
花斐牙齒咯咯作響:“侮辱你?是你自取其辱!”
天空飄起了雨絲,溫度太低,滴水成冰,冰晶挂滿了傅泓之頭頂。
花斐抱着手,兩人遠遠地站着。
過了一會,花斐歎了口氣,返身回去,緩和了語氣。
“我很欣賞你的專業技能,也讀過你的論文,你并非浪得虛名,如果我們聯手一定能成為嘉大一院最強搭檔,挽救更多的危重孕産婦。可現在......”
她望望灰蒙蒙看不着邊際的天,“我隻能說很遺憾。”
“你的行為嚴重破壞我們的搭檔關系,影響我的正常工作,我會向主任申請,下周轉去計劃生育,直到你出産房。”花斐胸口起伏,神色陰郁。
她何時為了别人做這種妥協?
“這是我給你留的最後體面。”花斐扯下帽子,扔到傅泓之身上,“别不識好歹。”
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轉身走入迷霧之中。
眼前的天和地,混沌成白茫茫的一片。
傅泓之落魄地回到村中。
“小傅,”花文祥扛着一把鐵鍬,踩着一雙雨鞋迎面走來,關切道,“你沒事吧?”
傅泓之打起精神,“沒事。這麼冷,您扛着鐵鍬做什麼?”
“哦,這不沒什麼事,想着把村口那個坑給填了。”
老人還惦記着那個坑,怕刮壞他的車。
傅泓之心中升起一股感動。
“沒關系的。我車子底盤高,不會有事。”
“閑着也是閑着。”花文祥說,見他渾身濕漉漉的,皺眉道,“花兒把你丢下了?”
“她......”傅泓之艱澀地開口,“她想一個人走走。”
“唉,”花文祥歎了口氣,“這孩子太不懂事。你别往心裡去。”
“沒有。她人......”傅泓之說不下去,拿過花文祥肩上的鐵鍬,“我來吧。您回去歇着。”
“那哪行?你的手是拿手術刀的,怎麼能幹這種粗活?”
更何況他身上的衣服,一看就價格不菲,弄上泥點子怎麼辦?
傅泓之悶得慌,想找點事給情緒一個出口,花文祥推遲了一會,最終妥協于他的堅持。
忙活了半個小時,坑填上了,傅泓之的衣服也髒了。
花文祥請他到家裡:“脫下來,我給你洗洗。放心,花兒給我裝了烘幹機,一會就能幹。”
“我自己來。”
“我們下地的,更知道怎麼洗污泥不留泥點子。給我吧。”
“那麻煩您了。”
花文祥在衛生間忙碌,傅泓之打量這小小的房子。
家具地闆纖塵不染,幾乎沒有裝飾,空闊的牆上隻有兩張放大的照片。
一張花文祥抱着花斐坐在藤椅上,左上角寫着一周歲留念。
一張花斐穿着紅黑博士袍,捧着花站在花文祥身後。
照片裡,粉嘟嘟的嬰兒肥倏忽變成了一張粉面含春桃花臉,眼睛卻是一如既往,桀骜不馴,動人心魄中長滿了刺。
“小傅,”花文祥站到傅泓之身旁,帶來一杯香氣四溢的海棠果茶,“花兒在醫院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沒有。”傅泓之說,“您怎麼會這麼想?”
“你不必瞞我。這孩子我太了解了,隻知道工作,不懂人情,性格直來直去,這些年要不是田醫生兜着,不知道被開除多少次了。”
花斐的确有時候能把人氣死,但從親爹嘴裡說出來,傅泓之還是很驚詫。
“沒有。她很好。”
“很好?”花文祥苦笑,“即便是她父親,我也得承認,花兒格格不入,要不然也不會連唯一的好朋友也斷絕了來往。”
“您說的是蒙朝霞醫生嗎?”
“是啊。”花文祥歎息,“原來好的跟親姐妹一樣,也不知為了什麼翻了臉,小蒙幾次三番登門和好,花斐連門都不讓人進。”
“花斐有自己的想法,您不必擔心。”傅泓之安慰他。
“怎麼能不擔心?”花文祥眉頭深鎖,憂心忡忡,“她從來不跟我說醫院的事,可我知道,一定是出大事,要不然這孩子......以前值36小時回來,臉色也沒這麼差,還扯謊和你不熟。她從來不撒謊的。小傅,你不要遷就我的感受,老實告訴我,花兒到底犯了什麼事?要賠錢還是要打官司?”
“呃......”傅泓之不知如何跟這位幾近失态的父親實話實說。
“沒有,伯父。她沒有叮囑過我對您隐瞞什麼。她在醫院很好,沒犯事。可能工作太累了。我以後會多分攤一些。”
“謝謝你。花兒工作上的事,就請你多擔待,多照顧。生活上......算了,生活上就不為難你了。”
花文祥苦笑,端詳着牆上的照片,想起了很遙遠的事。
“花兒出生時,她媽媽死在了産床上。這是花兒的心病,也可能是一輩子走不出來的執念。”
“她從初中開始看醫學專業書,對着圖譜視頻練習手術技巧。我知道,醫院裡的人都說她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不懂變通不肯妥協,我卻知道,我的花兒是一名優秀的醫生。”
“她沒有媽媽,可是她想讓其他孩子都有媽媽。當初我不讓她學醫,她就是這麼跟我說的。這麼多年,我相信她也是這麼做的。”
花文祥聲音哽咽,老眼閃着淚花,“小傅,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傅泓之托住他:“伯父,需要我做什麼,盡管吩咐,晚輩莫有不從。”
“謝謝你,”花文祥抓住傅泓之的手,感激涕零,“不管發生了什麼,請你千萬幫花兒,幫她留在産科。”
傅泓之答應着,心底湧起萬千思緒。
花斐失去了母親,想讓其他孩子有媽媽,所以會為了一根斷針硬剛醫務處,為了一個子宮忤逆主任,還有,為了一個癌症晚期的孕婦和最好的朋友斷交。
她隻想當一名産科醫生。
回程時已夜幕深沉。
花斐坐在副駕駛,閉着眼沉默。
傅泓之打開音響,十幾年前的老歌在車内低低吟唱。
傅泓之以為她又睡着了,把她那側的音響關了。
花斐卻伸出一隻手,啪又打開了。
歌曲已近尾聲,反反複複都是那一句——
“我願變成童話裡你愛的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一曲終了,花斐起來又給倒了回去。
“喜歡這首歌?”
花斐懶懶地:“旋律挺好。什麼歌?”
傅泓之看了一眼屏幕:“童話。很老的一首歌,一個叫光良的馬來西亞歌手唱的。”
“哦!”
花斐哦完就沒有了下文,依舊閉着眼不說話。
傅泓之按了單曲循環。
“我願變成童話裡你愛的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花斐雙目緊閉,羽扇似的睫毛卻在微微顫動。
前方綠燈變成了耀目的紅燈。
“花斐,”傅泓之抓着方向盤,“如果我對你造成了困擾,影響了臨床工作,從現在起,我們恢複單純的同事關系。”
花斐緩緩睜開一隻眼,“希望你說到做到。”
“這麼決絕?就不怕哪天一不小心被我折服,喜歡上我?”
“你放心,不會有那一天。”
傅泓之心前區仿佛被捅了一刀。
“既然你是不婚不育的堅實擁趸,為什麼又撮合你爸和我姨媽?”
“我是我,我爸是我爸。再不踩腳油門,隻怕我死了他們都還沒在一起。”花斐沒好氣,“感情對有些人來說是必需品,對我隻是調味品,完全可以省略。”
“說就說,幹嘛總是咒自己?”
上次騙汲煜朝有BRCA緻癌基因,這次又死,死,死的,傅泓之聽着刺耳難受。
“你怎麼知道是詛咒而不是事實?”
傅泓之擰眉:“别瞎說。”
花斐嘴角扯了扯,終究倒回座椅,看着窗外飛逝的風景,再也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