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賢皇後還是葉三姑娘的時候,身懷兩絕技,一是騎射,二是書道。
早年間,葉三姑娘臨的是顔魯公,規矩工整的楷書,但在出嫁前夕,她當着葉國公府滿門清客的面,焚盡了三箱顔體手稿。火舌舔舐楷書時發出的畢剝聲,像極了她骨血裡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響。
入宮之後,婉賢皇後改臨衛夫人和王逸少,後中庸其法,自成一派。
幾月前,葉墨婷謄寫惠能《菩提偈》時,羊毫懸在最後一捺上欲落未落,婢女送來一封從揚州快馬加鞭趕來的信件,不知怎的,她指尖微顫,那一捺竟偏了一分。
信封上蓋着葉明德的印,拆封時她遲疑了一刻。信裡是一幅畫,皺痕很多,似被反複翻閱過。展開卷軸的刹那,畫像上的眉眼似乎透過泛黃的生宣同她遙遙相望。葉墨婷蓦然怔住。
她的手有些抖,鼻尖萦繞着淡淡的清竹墨香。
葉墨婷放下畫像,原封不動地塞回去,隻回了三個蒼勁有力的字——
帶回京。
案頭未幹的《菩提偈》在穿堂風裡簌簌作響,她竟有一刻的恍惚。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她輕念,不禁覺得有些諷刺,将詩箋揉作一團,擲入青瓷冰紋缸,墨迹在清水裡暈開,一如黑騰騰的雲霧。
春日宴前夕,慈元殿有人到訪。
月色如霜,那人乘着檀木輪椅緩緩而行,滾輪碾過苔痕,驚動了琉璃宮燈投下的光影。青銅面具映着搖曳燭火,墨發披散,廣袖當風,垂過青苔又随風起,莫名吊詭的凄婉感。
葉墨婷指尖的菩提子忽地崩斷,滾珠墜地的脆響與檀木輪聲疊在一處,葉墨婷徐徐睜開眸子,口中念的大般若經也停了。她回頭望去,隻見大殿門漸阖,隻留了一線的光亮,那人停在了她跟前。
佛香氤氲中,鴉青長發間纏着根褪色的紅繩,在玄色衣袍上洇開一抹血色殘陽。葉墨婷看了祂半響,才道:“閣主,久仰大名。”
厚重的青銅面罩後傳出男女莫辯的低沉聲音:“娘娘安好,我腿腳不便,就不跪了。”
葉墨婷笑了笑,往太師椅上一坐,端起身側的瓷杯淺抿了一口,道:“無妨,我向來不注重這些規矩。”
從門縫中透出的那縷光亮漸動,面罩邊緣沁出冷光,輪椅上的人道:“此番造訪,是想提醒娘娘一件事。”
“什麼事?”
“明日春日宴上,會死一個人。”
葉墨婷面色不改,微微擡眸,問道:“誰?”
“令弟,葉明德。”
聞言,葉墨婷動作一頓,鬓間九鸾點翠步搖掠過冷光,視線在祂身上來回打量着,半晌道:“你瘋了。”
那人從胸口摸出一沓紙,放在葉墨婷身側的木案上,道:“娘娘不妨瞧瞧這是什麼。”
看着信封上映照的燭光,葉墨婷思忖片刻,拿過那沓信紙,翻閱一陣,愈看,她的神色愈冷。這些竟是葉明德通敵的信件。
葉墨婷重重将信紙拍在桌上,面色陰沉地看向祂,寒聲道:“這些是從哪來的?”
那人不疾不徐地回道:“櫻冢閣的俠士遍布天下,掌握的自然比旁人多得多。”
葉墨婷不語,眸色又冷了一分,似是起了殺意。
那人又道:“娘娘可别急着殺我,這些信件,我有能拿給你看的,也有不能拿給你看的,以一人之性命保全整個葉家,這個買賣不虧。”
葉墨婷冷笑一聲,道:“有賣才有買,你這不叫買賣,叫算計。”
閣主微微搖頭,道:“櫻冢閣隻是行大義之事,令弟向天借的十年陽壽,早該還了。”
葉墨婷冷聲打斷祂:“除此之外,你還想要什麼?”
那人沉吟片刻,道:“還需娘娘再借我一條命。”
葉墨婷懂了祂的意思,眉頭微微擰起,問道:“那你何時歸還呢?”
話落,身前之人拂袖,袖中滑落幾片幹枯櫻花,殷紅如凝血,飄落在信箋間精絕國的火漆印上。
“那自是,天下大同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