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斯高中的下午永遠像被舊電池驅動的鐘表,嘀嗒得慢而倦怠。
最後一節課是體育。
雨剛停,操場濕得像剛從河底打撈出來,一片片泥水混着草屑,幾名男生踩上去時腳底發出“呲啦”的吸附聲。
邦妮站在女生更衣室外的屋檐下,校服運動褲卷到小腿,袖子挽到肘彎,一副“我隻是出于強制才在這裡”的被動氣場。
她本打算随便在操場邊走兩圈,不出汗、不交流、不出事故,這是她對體育課最基本的期待。但邁克爾·牛頓的存在,讓這節課出現了變數。
“邦妮,你要不要一起分組?我們可能是練接力賽跑。”他一邊把球夾在腋下,一邊小跑過來,臉上是典型的金毛型笑容,努力熱情,努力自然,努力掩飾心虛。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又補充:“不是為了追你什麼的。就是說……老師說要分組,你站在那兒沒人找,我就——你知道的……”
“你解釋得比邀約還複雜。”她淡淡說,“這很費口水。”
“……啊,對不起。”他撓了撓頭,笑得跟剛打翻水盆還試圖賣萌的狗差不多,“我就是……怕你誤會。”
“我不會誤會。”她說着,語調不冷,“但也不會接受。”
他的笑頓住了一瞬。
她又看着他,目光微斂,眼神一如既往的安靜理智:“你知道我不讨厭你,對吧?”
邁克爾忙點頭,眼神亮了。
“但我也不會給你幻想。”她平靜地補上,“如果你喜歡自己營造出的那部分我,那你該知道,她和我并不是一個人。”
邁克爾的表情僵了幾秒,然後他咬了咬牙,很快笑起來,嘴角拉回了慣有的弧度:“我知道……我就是想——有機會靠近看看。”
“那你靠得已經夠近了。”她說,“現在退一步,剛好。”
她說得沒有一點惡意,卻比任何一次尖銳拒絕都來得難受。
邁克爾站在原地,像一隻被下命令的訓練犬,眼裡有點不服,有點委屈,但更多的是那種“我不會放棄”的忠誠倔強。
他還在看她。
直到愛德華·卡倫從旁邊的教學樓門口走出,一身白T和黑色運動長褲,像從另一種氣候下來的生物,幹淨得像玻璃刀片。
他的出現太安靜,卻讓空氣裡多了一種緊繃感。
他沒說話,隻走到邦妮身邊,站得不近不遠,像一道不插嘴的風。
邁克爾瞬間像被踩到尾巴的狗,渾身警覺。
他看向愛德華,目光不那麼客氣了:“你也來上體育課?”
“你知道的,偶爾改變一下自己的日常很有意思。”愛德華說,語氣禮貌,但眼神卻是徹頭徹尾的審視。
邦妮側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但嘴角很微妙地動了一下。
邁克爾像一隻立在原地的哨兵,面部神情逐漸滑向“我不信你”那一類警覺。
而愛德華,他的眼神始終落在邦妮身上,像是一種更高級的對抗方式:我不搶,我隻是看。但我看得比你深,比你久,比你精準。
邦妮終于開口,轉向邁克爾:“我今天不跑了。濕地上滑,我鞋底不穩。”
這句話讓邁克爾隻能退後一步。
“……那你要不要看我跑?我意思是——你不用跑,可以在邊上坐着看。”他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有多蠢。
她沒笑,也沒皺眉,隻輕輕說:“我沒帶評分筆。”
這比任何婉拒都鋒利。
邁克爾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說句“那我去集合了”,然後小跑走開,背影帶着一股沒能壓住的受挫感。
而邦妮看着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他沒那麼糟。”她忽然對愛德華說。
“我知道。”愛德華低聲,“他隻是……過于金毛。”
“你不喜歡狗?”
“我對任何會搖尾巴的人都有點戒備。”
她挑挑眉:“那你一定戒備這個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
“那百分之十裡,我想……你在。”
她抿了抿唇,沒回話。
過了一會兒,像是忍不住似的,她又說:“你要是也來跑步,我建議你别學他。”
“為什麼?”
“你跑起來太快,會引起地震。”
他終于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白天、在人群中、毫不掩飾地笑——不是勾唇,不是皮肉之舉,是發自肺腑的那種一笑,帶着一點狼一樣的得意,又帶着“我就是知道你會這樣說”的笃定。
她沒躲開,隻是看着他。
陽光終于在雲層縫隙中落下一道淡金。
他站在那裡,她站在他旁邊,周圍學生在跑、在喊、在笑,但那一秒,整個操場像隻剩下他們兩人。
他沒碰她。
她也沒再推開。
體育課的熱身環節在教練的哨聲下開始。濕漉漉的塑膠跑道反着光,像一張不願睜眼的鏡子,把所有人的影子拉長、模糊。
邦妮站在場地邊緣,靠在一個鐵質球架上,雙手插在運動褲口袋裡,一臉“我已經盡到了出勤義務”的冷漠從容。她的目光随着那群慢跑的學生滑過,卻并沒有認真看誰。
但她的餘光知道,愛德華就站在不遠處,像空氣裡一道硬得擦不開的光。
他的衣服幹淨、動作利落,卻沒有真正參與跑步,他隻是以一種“不太明顯但完全足夠”的方式,跟着她的節奏在場邊走着。
兩人的步伐幾乎一緻,并不是有意同步,而是一種某種生理上的默契牽引。他沒有跟得太近,也不說話,但他在,始終在。
她下意識地,走得更慢了一些。
“快點跑起來,牛頓!”教練在遠處喊。
邁克爾果然是那種一聽到名字就往前沖的男生,像隻被松開的金毛獵犬,蹿進跑道中央。他的頭發因為汗水黏成幾绺,但他還是忍不住往邦妮這邊瞥了好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