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連日晴好的天忽然飄起了雨,細密的雪粒摻雜其中打在屋瓦上窸窸窣窣作響,五軍營收回了京畿巡防之權,骁騎營隻得頂了幫工部、戶部安置流民的缺。
城外臨時搭建的藥坊進進出出都是人,空氣中漂浮着濃郁的草藥清苦味,守着爐子的醫倌用巾帕罩着口鼻,褚斂郢坐在闆凳上連灌了好幾碗湯藥,眼見着又擡進來幾個高燒昏迷的病患,他低咒道:“艹,這還有完沒完了。”
衛兵架起了遮雨棚,收走了褚斂郢手中的藥碗,蕭橋霜坐在他旁邊:“傳染速度太快,目前尚無可醫之法。”
骁騎營的少爺兵不食人間疾苦,這幾天眼看着大批大批的病患以極其恐怖的速度死去,周圍的官吏、醫倌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是不是自己,這種無名的恐慌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來。
褚斂郢用布把整個頭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我聽我爹說甯王殿下病情似有好轉,是不是這病還是能治好的。”
太醫輪流當值,各種名貴草藥勉強吊着一口氣,在疫症面前連生死都是不平等的,蕭橋霜偎着火爐烤火輕歎:“聽天由命,京都斷然不能亂。”
褚斂郢起身系好大氅,搓了搓手:“你和我一道回去吧,五軍營的那幫孫子把這鬼差事丢給我們,我越想越他娘的憋氣。”
他挨了二十闆子,這會子屁股還疼,對新上任的指揮使長陵王很不滿,昨日得知窦幀比他還多罰了十大闆,心裡這才稍微順了口氣:“一紙調令就把我們摁在這破地,誰都知道這病沾上就跑不了,哪個官願意心甘情願的下來?就咱們那位指揮使,他願意來?人家可是長陵王殿下,皇長孫,金尊玉貴的,他……”
褚斂郢噤了聲,蕭橋霜擡眼就看到匆忙而來的容策,他穿着寬衣窄袖的夾衣,大氅被雨水打濕大半結了層白霜:“殿下,你怎麼來了?”
容策問道:“昨日平津藥坊收容病患多少人?”
蕭橋霜禀道:“二百三十二人,藥坊的床位全給占滿了,醫倌人手也不夠。”
藥坊簡陋,木闆搭起來的病床距離很近,病重的患者全身潰爛化膿翻着白眼往外倒氣,臨近幾個症狀較輕得持續不斷的咳嗽幾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了。
容策道:“病患根據症狀輕重分開隔離,避免交叉感染,草藥寫個詳細的報錄直接遞給醫署,他們會定時定點的分批派發。”
醫倌遞給容策一碗藥:“病症惡化情況較之前兩日愈發嚴重了,從發熱起疹到全身潰爛傷及肺腑而亡,不過三五日的時間,有些沒直接接觸過病患的衛兵也染了疫症,不知是何因由。”
容策喝了藥,躬身一禮,下巴上滴落的雨珠打在結冰的烏靴上:“辛苦諸位了。”
哪有皇族給末等醫倌行禮的道理,醫倌誠惶誠恐的下跪回禮被容策制止了,他脊背挺直,堅毅鎮定,仿佛他站在那裡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人心惶惶的局面瞬時得到了控制。
容策重新統籌了醫坊治理,從診病、配藥、煎藥到施粥、隔離、擴建進行了嚴格的人員分工,骁騎營的衛兵本來消極怠工避之不及,而今眼見長陵王殿下冒雨事事親力親為,一個個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褚斂郢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驚奇地發現面對病患他似乎也沒有那麼怕了,容策擰了擰濕透的夾衣:“褚斂郢,平津藥坊是收容病患最多的藥坊,本王把統籌治理的權限全部交由你來負責。
病患的收容,屍體的處理,醫倌、衛兵的人員調配,尤其是米糧、草藥的督查,大小事宜務必詳細記錄清楚。”
褚斂郢不可置信道:“我?”
褚斂郢從小被當成纨绔來養,成年後也不負衆望成了纨绔的模闆,任職骁騎營七年有餘,連五所在職的官吏都認不全。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圈在安全區域内,平日裡犯點不痛不癢的小錯,混沌度日,沒人指望他能擔事,他也不認為自己能做成什麼事。
九歌遞給褚斂郢一本冊子,容策溫言道:“每日定時讓醫倌把脈,如有不适立刻禀報。”
褚斂郢翻開冊子看了看,從整體分工統籌再細化成方方面面,容策所能想到的突發事件都準備了三套應急措施。
可他并沒有當着所有人的面直接點破,褚斂郢心跳得很快,目光炯炯,用衣袍包住冊子跪在地上行了個不怎麼好看的禮:“臣定不負殿下重托。”
容策扯下腰間的令牌對蕭橋霜道:“你去醫署統籌西秦所有草藥分派,依法辦理。”
疫情肆虐,國之重禍,草藥統籌,上要應對朝廷重臣,下要應對州府官吏。賬目明細作假自古以來屢禁不止,從中謀獲私利者更是屢見不鮮,誰也不知道這場疫情何時才能結束,草藥的調派就顯得尤為重要,這人不僅要八面玲珑還要秉公持正。
蕭橋霜跪地雙手接了令牌給容策行了個重禮,自诏書下達始,骁騎營最兢兢業業辦事得莫過于蕭橋霜,他難道不怕死嗎?他怕。可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或許能讓他尋到順勢而為的契機,哪怕把骁騎營指揮同知的虛職變成實職。
他要往上走。
比起死亡,被人踩在腳底肆意淩'辱的滋味更令他感到絕望。
天已大亮,容策啃着饅頭喝了碗施粥棚的稀粥,靠牆稍睡了一刻,耳聽馬聲嘶鳴他警戒的睜開了眼,聞溪撐着油紙傘拎着藥箱往裡走,她穿着普通的藍衣素裙,滿頭烏發用銀簪挽了個單髻,眼睛布滿紅血絲。
容策向她行禮:“聞先生。”
聞溪略帶詫異之色,彎眼笑笑:“我很喜歡這個稱呼。”
容策接過聞溪手裡的藥箱陪着她往裡走,在前拂開一層層的厚重麻簾,聞溪道:“小殿下謙卑溫良,實屬難得。”
容策道:“幸得予衡言傳身教。”
梅覺曉已故,聞溪應當是西秦對疫情防治最有權威的醫者,奈何她同時也是垂簾聽政的奚貴妃,沒人敢向容顯請奏讓聞溪參與疫症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