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越往街市越是人頭攢動,馬車停在喧嚣之外的一處,他們便下車步行。
“也是近幾個月才開的,紅豆糕是他們的招牌。”
他說:“不少人為了這一口,還會特地起早貪黑排上大半個時辰的隊。”
尋桃耳朵聽着,一盤盤熱騰騰的糕點便不由自主的在腦中浮現,她有些嘴饞:“我也好想嘗嘗是什麼味道。”
“就是紅豆味。”那宮監答得很快,也很叫人無言以對。
尋桃默了默,她無話可說。
街市熙熙攘攘,耳邊叫賣聲絡繹不絕。
顔玉書正欲啟口說些甚,忽然有人在身側扯着他的衣袖,垂首隻見個半大的小孩兒,挎着滿籃的花仰着腦袋望着他:“郎君給娘子買支花吧。”
竹編籃裡都是些少見的野花,卻綻放得嬌豔,風稍掠過之時,便帶着撲鼻的馥郁馨香。還不等她啟口說些甚,方才還立在身側的人經已上前兩步,先她之前開了口。
“你說給誰買?”
小孩兒有些膽怯,他彎身靠近時小小的身軀瑟縮了下,卻還是壯着膽子迎上他的目光,“難道這個姐姐不是哥哥的娘子嗎?”
他似乎很高興。
當即從袖中取出銀錢遞到小孩兒跟前。
“全都要了。”
小孩兒咧起笑,雙手捧着提籃遞到他面前來,待顔玉書伸手接過,方才撈着衣擺小心翼翼地将碎銀兜住。沖他們笑得燦爛,活像一朵迎着烏陽盛開的太陽花:“謝哥哥!謝謝姐姐!哥哥和姐姐百年好合長長久久永結同心!”
*
花籃在他臂彎挎着,一面走一面同她說:“我給你編個花環呀。”
“不要,幼稚。”她想也沒想便一口回絕。
他面上神色不變,依舊搗弄着那些花。半會兒的功夫,零散的花兒便從他手中生出個完整的花環來,不顧她拒絕,硬是将花環套到她腦上。
“我再給你編個手鍊。”他又說。
“不要。”
他坐在樹腳,有嬉鬧的孩童會好奇圍過來,先是三三倆倆,眨眼的功夫這孩童越聚越多,便在榕樹前圍成一個半圓,聚精會神地盯着他編結着野花的手。
而她早被小孩兒們擠得讓出一條道,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
她覺着。顔玉書和這群小孩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幼稚。
估摸半刻鐘的光景,樹腳下的人堆倏然傳來幾道歡呼,這些孩童幾是同一時間開口,紛湧而上,将那颀長的身影圍在中間,入耳都是誇贊。
他說:“剩下的一會兒給你們編,這些我要送人的。”
不過晃神的功夫,行至她跟前。目光落在那些首飾之上,編了手鍊耳墜指環各一套,他甚至‘貼心’的,要來給她戴上。
到底花了心思,她不好拂了他的意。便由着他牽過她的手,讓其将那些小花覆至她的指間手腕。隻是指環套上她的手指那一刹,耳邊乍然響起孩童稚嫩的叫聲。
連着幾聲,她才聽清他們口中喊的内容。
“成親啦!”
“成親啦!”
那一瞬,尋桃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再是想掘個地洞,住進去一輩子不出來了。
而剩下的花。
顔玉書給小孩每人都編了個花環,戴在頭上又或是編作項圈。小孩們都很高興,臨走前,其中的小姑娘來拉着她,伏在她耳邊說:“姐姐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新娘子!”
末了,顔玉書又拉着她去逛夜市。又去坐船,說要劃到明月湖另一端去。縱使并非節日,明月湖畔的河燈不比節日時少,水面倒映船隻,波光粼粼。
他撫着衣擺坐定,目光朝她投來,如墨的眼眸帶了幾分好奇:“方才那小姑娘與你說了甚啊?”
她耳廓有些發熱。晃了晃腦袋。
“沒說什麼。”她笃定道。
“想來江南水鄉必定别有一番景象。”他突然感慨。
“但也時常下雨。”
像是消化了會兒,他才有些遲鈍的開口,徐徐道:“下雨也是好看的。”
“大概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到過澗都一回。”
“可惜是,那時候并無機會好好賞玩。”
尋桃半晌找不着話語,斜着眼睛瞟他面上神色。他垂着腦袋摳弄着手指邊緣的死皮,俨然一副傷神的模樣,尋桃想不出安慰人的言語,憋了半天,也隻憋出一句:“以後一定有機會的。”
“你知道麼?”
“小時候沒人和我玩兒。”
“因為我沒有爹。”
“那時,帶我進宮的劉公公塞給繼父一袋銀錢。”靠着賣他的錢,那繼父應該過了段不短的好日子罷。想到此處時,他幽幽歎了口氣,“但我也知曉,劉公公是個好人。”
“他待我們都好。告訴我,要認命。”他半阖着眼,恍惚間陷進了憶想,再又開口:“後來也無人再待我好了。”
他自然懂得,這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你說這世上,怎會有不愛自己骨肉的母親呢?”
而後的許久他都未再啟口言語。
他大抵是很難過。隻是坐着,一動不動。
倒也是,她又想不出寬慰人的話。人家倒豆子的說了一堆,她坐在旁側,一聲不吭。
可她想了許久都沒有答案。
這世上多得是生來就遭生父母抛棄的。
她不也是麼?十月懷胎,到最後也隻得烙在身上的“賠錢貨”三個字,但至少她還是幸運的。至少,也遠比他幸運得多。思及此,她隻能暗暗付之一歎。繼而挪動身軀朝他接近些,探手将他圈于雙臂之中,輕輕抱抱,拍拍他的背脊。
“我曉得這個時候應該要說些話安慰你,但我實在想不出寬慰人的話。”
“但如若不出意外的話,将來的幾十年我總會在這的。”如若她未有英年早逝的話。
那一刹的光景,他眼中似乎生出幾分歡喜,那雙如墨深沉的眼仿佛是揉了碎星再裡頭,亮亮的。甚至,好似擠入船艙的凜風亦似乎不再那般冷肅。
客船上有點心和茶水。
她為兩人倒了小杯,兀自端起小嘗一口發覺是酒,正想叫顔玉書别喝,他已然端起杯盞喝盡了一杯。面頰微紅,徐徐垂下眼簾與她對視。
尋桃:“……”
一時無言,他便又執起酒盞再為自己斟上一杯。昔日醉酒地模樣不斷在腦中浮現,尋桃隻覺太陽穴青筋正突突直跳,急忙從他手中奪過酒盞,“你别喝!”
顔玉書卻并不這般認為,他搖搖頭,不以為意:“喝一點點沒事兒的。”
“待會兒你就喝醉了。”
他身體力行,再一次在她面前的印證了他稀爛的酒量。
不消片刻,他臉頰便泛起紅潮,有氣無力地倚着船艙禁阖上了雙目。他并沒有安分多久,很快便支起腰身往她身側挪了過來。
“桃桃,你是待我最好的人!”那句輕細的話語循着風繞過耳廓,輕得似要随風消散般,緩慢的落入她的耳中。尋桃愁掉頭發抓耳撓腮,最後她選擇放棄思索,轉而伸手摸摸他的腦袋。
溫熱的手掌覆上手背,半瞬失神就對上雙霧濛濛的眼,見他眼睫微垂,唇齒張合:“他們所說就是我心中所願。”
“你喝醉了。”
他遲緩地晃着腦袋,半眯着眼眸,似在思索,“沒有,我沒有喝醉,隻不過是有些疲累。”
“有一些疲累罷了。”
她見天氣深沉,及那岸邊時不時傳來的人潮喧嚣,尋桃終幽幽歎了口氣:“我們要回去了。”
不料他道:“回去?回哪去?”
他遲緩地想着,半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連聲嘟囔:“哦對,是該回宮了,要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