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那日恰逢立春時節。寅時剛過,我就被春桃叫了起來,就着燭火穿戴好後被領着來了阿瑪額娘的主卧房。額娘在吳媽媽的服侍下剛換好花盆底,還有兩個婢女在幫着立旗頭。
“萩兒,坐過來,陪阿瑪吃點。”原來阿瑪也起了,坐在主桌旁招呼我過去,桌上放着簡單的幾個小菜和馍,一壺清茶還燙嘴,并沒有平常每日标配的清粥。
雖在古代男權社會,阿瑪額娘對這個大閨女卻沒有太多的怠慢之意,但男主人因着早出晚歸的緣故,終究同子女沒有當媽的那樣熟絡。好在我是自來熟,便自顧自攀到阿瑪腿上坐着小口啜着茶喝。看着這穿着朝服的男人愣了一下,局促地拍了拍大腿,摸了摸閨女的頭發。想來之前跟自家閨女也沒有這麼親昵的時光。
過了一炷香功夫,額娘也收拾妥當了,便踩着花盆底,一手牽着我搭上早就備在府門口的馬車。阿瑪返回書房預備一下折子也準備去上早朝。不論何時國家重臣都一樣辛勞啊!在馬車裡我靠着額娘思索着,來的這幾個月常自顧自睡到天光大亮,不曾想到爹爹每日都是卯時剛過就起來去上朝了,日複一日,從沒間斷。
這也算是我來這邊第一次出門了,剛上車時還有些興奮。可惜黎明前仍是漆黑一片,掀開側簾伸手不見五指,隻馬車行走在泥濘的道路上的輕微颠簸,小孩子終究覺多,颠了一會就又開始犯困,我靠在額娘懷裡漸漸睡去。
不知走了多久,再睜開眼時車子劇烈晃動了一下,停住了。
我睡眼惺忪地從額娘懷裡鑽出來,馬車停在一個巨大的拱形門下。
這是天安門嗎?我心裡琢磨着。
“額娘,這是哪裡?”我掀開簾子朝外望去。
“這是午門的右側門,過了這道門,就算進宮了。等下還有兩道門,才進入内廷。好了萩兒,進去之後别東張西望。”
“額娘,我想如廁。”怪不得今早桌上沒放清粥,一泡尿憋四五個小時誰受得了啊。
“再忍一下,等進了内廷給你找地方解決。”額娘摸摸我的小腦袋安慰我說。
我以為進宮見老祖宗跟串門一樣簡單,原來是自己太天真了。
走走停停,過了三五道關卡,老胡在駕車,聽着他把“在下佟佳氏管家胡某,今日奉懿旨進宮拜見太皇太後,車内是一等公爵夫人和其長女佟佳妤萩。”這句話重複了七八九十遍。
日頭快攀到頂時,車子終于“吱呀”一聲,停住了。聽到馬兒噗噗喘着粗氣,大抵是站住腳了。
“夫人,到了。”老胡在外面輕聲說道,并沒有來掀開簾子。
春桃此次也随我們進宮,聽到如此,她麻利地掀開簾子跳下去,從老胡手中接過馬凳,放穩變成台階,方便我和額娘上下。
依舊是紅漆方門,匾額上書寫“慈甯宮”三字。
日光斜切過三重漢白玉須彌座,将慈甯宮前的銅龜鶴尊照得半明半暗。要見到傳奇人物孝莊了,喉間翻湧的緊張像吞了塊未化的冰,春桃替我理裙時,我瞥見自己投在青磚地上的影子正微微戰栗。
理好衣裙,春桃又把帕子從我袖袋中掏出來塞在我手上,我自己都差點搞忘了。宮門是大開的狀态,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正快步迎上來,端莊大方。
“蘇麻姑姑有禮了。”額娘和春桃異口同聲做半蹲狀,雙手虛扶在左胯上方,手裡團着帕子。我也趕緊照貓畫虎地蹲成一模一樣的狀态。
“這真是折煞老奴了,老祖宗算着說你們應是快到了,讓我這邊迎一下呢。”
蘇麻也盈盈一蹲。
“萩兒這身量竄得,快趕上禦花園新移的翠竹了。”
她笑着攬我,護甲上嵌的米珠碾過我肩頭蘇繡的蛱蝶,蝶須上的金線便簌簌顫起來。我嗅到她襟前挂的赤金累絲香囊球,裡頭兜着孝莊特賜的安息香,混着松煙墨的苦味。
我有些害羞的垂下頭,盯着蘇麻喇姑繡鞋上顫巍巍的珊瑚珠穗??:
“姑姑安好。”
不似剛穿來時能在府裡給阿瑪哐哐磕頭,??此刻連旗頭上的點翠蝴蝶都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咱們小鳳凰毛羽豐了,倒學會害臊啦?”
她笑聲裡裹着關外口音的砂礫感??,掌心粗粝的繭子摩挲着我手背:
“開春的穿堂風最傷人,老祖宗特意吩咐把地龍燒得旺旺的——”
??話音未落,慈甯宮月台前的銅鶴香爐突然吐出青煙,驚得我指尖一顫??。
踏上漢白玉台階時,??守門太監的唱喏聲傳來:
“請公爵夫人安,請妤萩格格安——”
這聲調拖得又尖又長,我下意識蜷緊被裹在蘇麻喇姑掌中的手指,??她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恰好壓住我跳動的脈搏??。
“小鹌鹑别慌。”
??她側頭時耳畔的流蘇拂過我滾燙的面頰??,??慈甯宮正殿的萬字錦地紋門檻已近在眼前,門内飄出熟悉的酪漿甜香??。
原來在這九重宮阙裡,??連穿堂風都裹挾着權謀的碎屑,卻偏有人願用掌心溫度焐熱稚鳥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