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明顯感覺到他的震顫,帽子上的長穗子都抖了一下,垂到我臉上。
他聽到“表哥”二字,怔了一下,嘴唇恰好觸碰到我側過臉的耳垂。
一瞬間是一陣通了電般的酥酥麻麻的感覺。
我竟然輕哼了一聲
“唔~”
不由自主地。
真要命。
我想罵人。
本來貼的很近的兩人,我感覺到他的背往後弓了弓,将胸口以下跟我隔出了點距離。
我心裡笑了一下,想着切——真是個小孩子。反客為主,你還能比我玩的溜?
“放肆!”
他一把推開我,我向後踉跄了兩步,後腳跟踩到了衣服裙擺,先是向側面磕到石頭欄杆,繼而向後磕倒在湖邊的石子路上。
撐地的手掌迅速被石子尖銳的棱角劃出了血。
“嘶”我痛地倒吸了一口氣。
他聞聲未動,站在原處。
采取兵不動我不動原則,我盯着自己掌心滲出的血,别過頭去,屏住氣息等待。
大概一分鐘後他緩了緩神,清了清嗓子,複又将手背在身後,道:
“以後莫要再喚表哥,朕與你,都不是小孩子了——”
語氣如往日般冷靜克制,這話倒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我跪坐在地上擡起頭看他,一字一句說道:
“确實,小孩子不懂得權衡利弊,成年人想要得到什麼,才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他愣住了。
“什麼意思?”
"萬歲是等着甕中老龜自吐丹元麼?"
手掌鮮血殷殷,我用食指蘸血在石欄畫了隻蜷縮的甲魚,指尖突然戳破月影:
“小孩子才要萬全之策,成年人——”,我擡眼看他,他眼中是閃爍着的困惑。
“成年人,都愛看甕水沸時龜甲如何爆裂。”
玄烨的瞳孔驟然收縮,夔龍香囊的流蘇掃過血印。遠處傳來三更鼓響,驚得禁軍佩刀齊刷刷出鞘半寸。他突然俯身攥住我淌血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節。
話峰轉的太快,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為何會突然聯想到鳌拜的事,可能是剛才盯着他看,在揣度他為何今日仍然好似悶悶不樂而生的聯想罷了。
也隻有這個原因了,前幾日孝莊也在唉聲歎氣,我就猜測,抓鳌拜一事,玄烨還沒選好一個完美的時機。
他也并不100%确定我的話裡有話。
我盯着他沒有回答。
很顯然我意有所指,且說的并不是今晚發生在我倆之間的事。
“你聽誰說的?多兒?”
他下意識用餘光撇了撇身後的禦林軍,烏壓壓一片黑影向後挪了一小步。
“多兒雖是臣子,也是我親弟弟。我不希望他受到傷害。”
我沒有直面他的問題,迂回了一圈,并以幾乎隐約不可見地幅度,颔了颔首。
我知道他近日為何憂心,尤其從那日看到多兒書房中的布陣圖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謀劃了這麼久,他需要的是一個契機,一個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契機。
今日大典,其實就是最好的機會!
他沒有把握住,也許是看着老祖宗的面子,也許是怕太過張揚。他自有他作為君王的考量。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從今夜往後開始進入夏季,如果萬歲要喝鼈湯,便都是好日子。”
我還是沒忍住多提示了一嘴。
他若有所思愣在原地,隔了半晌沒動靜,我擡頭,腦袋還暈着。
“傳旨!”
他轉身時龍袍掃起一陣血腥氣,
“即刻閉宮門,無朕手谕不得出入!”
禁軍如黑潮退去,玄烨走出十步忽又駐足,側臉被宮燈映得半明半暗:
“西域新貢的金瘡藥,朕會讓梁九功擱在玄武門石龜口中。”
子時的梆子聲撕裂夜幕,宮門轟然閉合的刹那,我瞥見玄烨指尖閃過寒光——是那柄鑲着玳瑁的短刃。
我歎了口氣,攥了攥手心,好痛。
春桃看人走遠了,連忙起身小跑兩步過來将我扶起來。
我站不起來,腳軟,摔得太猛,渾身疼。
唉,這個小皇帝沒啥紳士風度。今天這場戲給自己80分吧,最後讓他惱羞成怒,也算是扳回一局。
春桃看扶我不起,便陪着我坐在石子路上,讓我背抵在身後石頭隔闆上,頭靠在她肩膀上。端着我的手吹着,小心翼翼地幫我把掌上的石粒和塵土弄掉。
我卸了力量,整個人感覺虛無缥缈,隐約聽到春桃說:“小姐,小姐,不要睡着了,石頭寒。”
“小姐,這回萬歲真的生氣了,宮門緊鎖,我們回不去了——”
我閉着眼,跟春桃嘟囔着:“小桃桃啊,你跟着我,辛苦了。”
随後失去意識。
一夜無夢,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換過。
破曉時分,有抱了窩的新生的小麻雀嗷嗷待哺,在叫。叽叽喳喳,好不熱鬧。
“唔”我哼唧了一聲,想要換個姿勢。
發現動不了,脖子以上已經徹底僵硬。
“春桃”我張嘴是沙啞的“迷人”聲線,我們主仆二人,居然就這樣相互依偎着,在湖邊靠着石欄,睡了一宿。
我艱難地睜開眼,讓眼睛盡快适應明亮的晨光。春桃抵着我的腦袋也動彈了一下,“小姐“,她也沙着嗓子喚我。
“恩”,我應了一聲,開始費勁轉動腦袋,脖子發出驚人的咔咔聲,酸疼腫脹觸及感官,我龇牙咧嘴地轉了轉四肢和肩頸。
“咱倆也太慘了,大功臣诶。居然半夜連宮都沒回去。”
我自嘲道。春桃也活動了一下,艱難地将我攙扶起來。
我靠在欄杆上緩了緩,五月大清早的京城多少還是有些冷的,我不禁打了個激靈,跟春桃說:
“走,回去吧,最好不要讓姐姐發現我昨晚沒回去。”
剛到宮門底下,正趕上早上宮門打開的時候,平日應該是能見到三三兩兩内務府的宮人進宮“打卡上班”,但今日宮門卻還是緊閉的狀态。
等到日頭都到了正午了,才徐徐打開。沒想到剛進宮門左拐就看到了急急尋來的玲姑姑。
有點害臊,我趕緊賠着小臉快步上前,宿醉的腦子還有些暈乎。
“姑姑”,我喚道。
玲姑姑看見我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說道:“佟姑娘這是剛進宮?昨晚當真沒回殿裡休息?”看着我發髻松散,旗頭幾乎是半垂在後腦勺上,無需我回答大概她也有了答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連忙說道:“姐姐不曉得吧?”我真的不想讓赫舍裡擔心我。
“主子昨日歇的早,萬歲爺昨夜來看了主子後主子就歇下了。那時候萬歲爺有問過姑娘,主子說姑娘估計還在清理打點,還未回宮。”玲姑姑說着就轉身過來跟我一道回宮,果然是專門來尋我的。
回想到昨晚玄烨氣急敗壞又羞又憤的表情就想笑,估計大家都把他當爺捧着,沒誰敢這麼嗆他吧。
回宮後玲姑姑讓小廚房給做了碗清粥,就着半個黃糕花卷和幾個小菜一起下肚後身子逐漸暖了起來,感歎人是鐵飯是鋼。
春桃連着打了幾個噴嚏後我讓她也喝點熱茶後早早去歇着了。自己看着下面人把碗筷清空後便也爬進了被窩,左右滾了幾下把自己裹成粽子樣,很快困意襲來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