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着,手指點點外面:
“每日上朝下面跪着的,平日裡伺候着的,哪怕是朕的枕邊人,哪怕,是朕的座上賓——”
說着,雙眸鎖定住我的眼睛,帶有探究般的意味,盯着我看了三秒。
那是鷹一般的眼神,那是捕食者看到獵物的眼神,那是警察拿到證物的眼神——那是懷疑的眼神。
“朕自八歲登基那日起,腦袋就别在了這裡。”
他指了指雕有龍紋金圓闆和蜜石的腰帶,戲谑道。
“萬歲爺,可懷疑臣女?”
我被他的眼神看地發毛,不禁問道。
他沒有說話,隻端端看着我,眼神不再犀利,隻是透着探究的光。
仿佛要将我衣服剝了去。
我感到難受。
突然感到二人距離太近,彼此間過于閉塞。
我起身,退了幾步,端正跪在卧房中央。
“請萬歲爺明察。”
跪在青磚上,我隻覺比那暗不見天日的地牢,還要寒冷。
縱暖爐就在我身側,我依舊冷地打顫。
虧我還在關心挂念着他,
他卻在懷疑我。
他連我都懷疑。
雖一句重話沒說,卻将我憋得難受,卻又無從出口。
我感覺自己的心冷了半截。
“知道朕為何關你入宗人府嗎?”
見我在原地發愣,他卻兀自轉了話題。
我沒說話。
“朕是要磨磨你的性子。現在脾氣這麼暴,以後可怎麼得了?”
他歎了歎氣,伸出一隻手在軟塌的墊子上拍了拍。
有些許浮塵揚起,恣意在陽光下跳舞。
“再說”
他接着說:
“當時也要給衆人一個交代。”
仿佛真的是在為我考慮般。
脾氣爆的人是你吧,前兩年動不動跟個躁郁症一樣。我心裡想着,沒說出來。
但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到了今日我才發現,我還是看不懂他。
“如若萬歲爺未查明真相,臣女願全力配合查到真兇。若已真相大白,臣女,便先告退了。” 冷着一張臉,我想盡快結束對話。
他搖了搖頭,似笑非笑:
“都讓你出來了,還在這拱火?”
“下去吧。以後在内廷注意點,不要一進宮就對朕罵罵咧咧。”
他補了一句。
我氣結。果然宮裡到處是他的眼線。
到家後額娘直問我老祖宗跟赫舍裡怎麼樣。這次沒人透出風聲來說我被關了,直說赫舍裡想留我在宮裡待幾天,好在事情解決的順利,家裡人也沒有起疑。
我卻連續幾日都不思飲食。
自去年太廟相對無言的那晚後,我就總感覺,他雖然是威嚴的皇家,但對我,終歸是不一樣的。
他可以與我促膝長談,他可以向我訴說心事,他可以對我卸下自己的僞裝,袒露自己最脆弱柔軟的内心。
其實呢?
他沒有停止提防過我。
他沒有停止提防過任何人。
想到這裡我是悲哀的,為他,也為自己。
幾天後容若在醉心樓請我吃飯,說是要賠罪。我以為是帶着碧雲來,結果進屋發現隻我們二人。
“賠罪的人呢?”
我實已不生氣,我心中永遠對女孩子抱有最無上的祝願和揣測,即便她存心害我,我也覺得是一定有苦衷。
“休了”
他這兩字倒是說得簡單。
“什麼??”我驚成了當日慈甯宮的惠嫔,張大了嘴巴。
“恩——”
容若低頭挑了小菜吃起來,但眼裡看着有些躲閃。
過了許久。
“對不起啊——”我跟他說
他笑了笑,但與其說笑,不如說是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本是我來找你道歉的,怎的變成你說對不起了。”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
我是代正主在他大婚當日的行為,對他道歉。
“休了也好。本就是,家裡給安排的一個。我跟她,也從沒有——”
頓了頓,他意識到不該說下去。
“是皇上的意思?”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事情不簡單。
容若看着我的眸子閃躲了一下:
“後來家裡給了她一筆錢,讓她離開京城了。”
避重就輕的,沒有再贅述下去,直接跳到了故事結尾。
看着他頭頂冒出的青茬和滿面的胡茬,仿佛在宗人府中關了半個月的是他,而不是我。
突然心生出悲憫天人,造化弄人的情緒。
二人默默吃着,也不說話。
我默默尋思,如果碧雲一直恨我入骨,這兩年的時間,我逐漸與她交好,多次帶她進宮,她不是尋不到機會的。
怎的能一直忍住?
如果真的一直在等這個機會,那也确實是一個人才。
“她,她一直都記恨我?”
問完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明知故問。
“怪我。”
容若将頭低了下去,抿住了雙唇。
“迎她進門那日,的事,你也知道——”
容若話說了一半——
看我微微皺眉,容若接着說:
“她進門那日,因為一直蒙着蓋頭待在房裡,所以,一直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包括,包括後來我去醉心樓找到你。隻是知道,我心裡,心裡,放着别人。直到那日,在書房,看見了——”
“《落花時》。她看到了你填的落花時,所以才知道,那個人是我,對不對?”
我接。
他見我如此大喇喇的說出來,不可思議的擡頭後,眼神飄忽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萩兒——你——是如何——”
“我知道的。”
“她來找我,逐字逐句,背給我聽的。”
容若反應了一下,随後愣了愣,修長的手指攥了起來,長的睫毛垂下來,眼底氤氲一片霧氣森林。細細倒吸了口涼氣。
像是小孩子偷吃了糖果被發現般。
他自嘲般笑笑。如釋重負般,夾菜給我。
“诶,怎的,突然想起要給我填詞?”
我好奇。之前不是沒有幫碧雲解過容若的詩詞,但多是一些精忠報國或者雲淡風輕的,沒有太多情愛相關的内容。
“答應過你的。”
我啞然。
“何時?怎的答應了我這麼多事?”
想到是不是又是這身子的正主之前欠的情債,我暗自扶額。
“有花堪折直須折——”
容若給自己斟了酒,說完,嘴角勾了勾。
啊,真要死。
是剛來這世界時,他說蒙對了就幫我填首詞的。
我一瞬間又有想落淚的情緒。他真的是一個頂好的男孩子啊。
如此溫柔體貼的男孩子,我這兩年來那麼努力的壓制住的對他的情感,在這一刻,那道築起的高牆,有一道細微的縫裂開了。
我擡頭看窗外,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矯情文字:
我打碎了夕陽,
洩了一地橙黃,
光影投在臉上,
是我遇見你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