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渾身燥熱,但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我已經迫不及待要重回京城,而不是,在這個什麼鄉間,做縮頭烏龜。
不光是納蘭家,佟佳家要的也不是鄉間薄幸女,我也要做朱衣客。
至少在那個時點,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與熱愛。
誓要回了京再大幹一番的。
橫豎有阿瑪和多兒在背後給我撐腰,私印被娘摔了就再刻一個,畢竟辦法總比困難多嘛。
十月初二。
日頭已大亮,院兒内響起腳步聲響,我飲盡最後一口茶,放了杯盞。擡眼見到厚重的門簾掀開,府上派來的人魚貫而入,恭敬向座上行禮後,便開始在春桃的指揮下忙碌着收拾起來。
收拾停當後,老胡招呼着人準備套馬出發,納蘭府也是派人來收拾,堆了滿滿五輛馬車。
我同容若告别。
當着一衆家丁,我們隻面對面站着都覺得羞澀,他伸手幫我将碎發别過耳後,扶我上了馬車。掀開布簾後我們彼此微笑了下,他向我點點頭,我們早已約定好,此番各自回家,就是要禀明父母大人将親事落定下來,還有兩個月便是大考。因着容若對母親的承諾,暫且不說能否考上,至少是要努力應戰去備考的。
所以決定這段時間二人先不見面,改為通信。
想到一把年紀了,還要在這古代經曆一段異地戀,也是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歸家路上我東想西琢磨了半日,想等會到家會是個什麼場景,阿瑪看我的眼神會不會閃躲?惠姨娘又會不會閃躲?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否還安好?
等到了家,發現一切不過是自己想多了,正門一如既往大門緊閉,老胡自角門銅環叩響三聲,門房老仆提着羊角燈迎出來,燈影裡飄着幾星竈灰。來了幾個面生的小孩幫老胡卸了行李細軟,額娘房裡的媽子提着燈引我回院。
繞過影壁時,我瞥見西跨院檐下新挂的蓮花燈,琉璃罩上"弄璋之喜"的描金字依舊刺眼。
當日已過了晚飯時間,衆人并沒有等我一起用膳,但留了廚子給我重新把每道菜都熱了一遍。我盯着纏絲瑪瑙碟裡堆成小山的櫻桃肉,想起四年前來這府上第一頓吃的也是這道菜,現在看來竟有些嘲諷。忽覺那醬色竟與惠姨娘日日喝的安胎藥相似,銀箸尖挑起的米粒簌簌落回越窯青瓷碗,一時間胃口全無。
“小姐,你看——”
春桃正收拾塌上細軟,從枕下發現一封黃紙包裹,連忙拿來,打開一看竟是數十種藥材混合,包裹中還附各藥材的用法用量,以及用藥頻次。
我頓了頓——
“看來,她終是沒辦法同我直面這件事。”
細細收了,琢磨着如何找個合适時機親自給到赫舍裡。此種秘事萬不可借由他人之手,甚至玲姑姑我都夠不放心。但自夏天在小院與玄烨鬧翻,已很久完全沒有圍城中的任何消息。自覺現在這樣最好,我本意就無心與那皇城再發生任何牽連,隻是此時卻成了難題。
“地龍燒的可還旺?”
我正琢磨着,額娘的聲音混着沉水香從月洞門飄來。她罩着件半舊的貂鼠褂子,發間累絲金鳳簪換成素銀扁方。進了門來,将手爐塞進我懷中,一切自然的好像從沒發生過在小院的激烈争吵。
額娘陪我用過晚膳後便走了,睡前我倚在臨窗大炕上數簾外新栽的梅枝。黃楊木多寶格裡擺着的琺琅自鳴鐘,是去歲容若贈的及芨禮。此刻鐘擺晃動的節奏,竟與渌水亭那夜的梆子聲重疊。
坐在桌前慢慢喝着茶,不禁又開始大量起這間卧房,并感歎到底是名門望族,單我這卧房的外廳就抵得上農家那邊的一半大小了。
想到這裡,我突然開始好奇,容若到了沒有?他回到府上是否也不同尋常的冷清,亦或是熱鬧非凡呢?他現在,正在做什麼呢?
那時不過分開不到一日,卻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很想他。
過了幾日蘇麻托人傳了話來,說老祖宗今年腿腳越發不利索,所以禮佛的時間提前了,且今年就不去劉宅大院了,改去相近一點的德壽寺(在今北京大興)。并說今年念我身體狀态不佳,又剛受了創,就不用陪着去禮佛了,安心在家養着即可。
說到禮佛,不免又想起仁波切,上師自那年走後再沒有回來,也不知現在是否早已抵達過聖殿?
那年到底也沒有機會問個清爽,還是隻堪堪想到離别那天他突然握住我手的樣子。
我确信那不是錯覺。
布達拉宮——
那個帶我到這個時空來的地方,在這個時代的我,應該是沒法再回到那個地點了吧?
我自嘲般笑了下。
時隔三個月,在家中佛堂靜坐,我又想到了碧雲,現在還多了一個祜兒。從書房一側抽取了一本《雜阿含經》,我颔首坐于佛堂軟墊上,繼續為他和她誦經超度。
随着慧姨娘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本來剛交出去的管賬的差事就又落回了額娘手上,在家呆了段時日,每日不是在佛堂,就是跟額娘在一處,每日清晨傍晚抽時間跟容若通信。
剛分别的這段時間,真真是最思念的時刻,我們恨不能每天伴着一日三餐都有對方的信可讀。奈何容若備考壓力大,我們約定好每日通信,這樣次日就能知道對方前一天做了什麼。
從事無巨細的彙報,到一日三餐菜品的交代,雖都呆在府裡,我這邊好像一直有無窮的小信息小事務想要分享給他,隻是辛苦這兩府的小厮,每日往返奔波隻為聯通二人心意。
不過想來容若也是都打點好了的,納蘭府上那個名喚摩達的半大小孩看着也不過十一二歲,腳下倒是很快,每日樂此不疲為我們傳信,我偶給些散碎銀兩,他便跑地更勤快些,一來二去,倒也熟絡了起來。
額娘看我天天恨不得站在府門口等着納蘭家人遞信進來,便使着我去她房裡幫她看賬,美其名曰要我懂一些理賬的關鍵,未來也用得上,其實我知道,額娘就是想給我找點事做,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罷了。
可惜這古代的賬我四年前是看過的,當時看的還是内務府的預算,那叫一個亂,因為是每筆事項單獨挨個登記,但這不光對跨期的影響很大,一來二去也容易忘記,不便于賬目管理。佟佳府上上下下好幾百号人,一筆賬做錯是小事,但日積月累下來滾雪球般的錯賬在一起,對未來的支出用度,上下的打點一事都是極大的問題。
我開始教她們【複式記賬法】。
跟着額娘一起學習接掌中饋後,我整日從睜眼忙到日落天黑,倒真不比那備考的容若閑上半分。倒也好,進了臘月,互相通信的數量突然驟減。
摩達從一日兩次來府上變成三日一次,帶來的信件也從洋洋灑灑變成東拼西湊,雖看不太出略顯敷衍,但心中還是不免犯嘀咕:
我忙歸忙,依舊連天空飛過幾隻鳥排成什麼隊列都想同他分享,但那邊的反饋寥寥。
小年夜前夕,傳來了容若考取貢生的喜訊。
喜訊不是容若第一時間寫信給我的,而是放榜第二日這些中了的考生要進宮領賞,明珠老爺子才悠悠開始接受文武百官的慶祝和贊美。
“要說這納蘭家是真的低調,若不是今日性德穿了禦賜的褂子跟那一群考生站在宮外等着領賞,我都差點沒注意到他。”
阿瑪晚飯間感歎道。
我偷偷抿嘴笑,心道我挑的男人難道還能有錯?
心裡滿是驕傲和自豪。
席間我與額娘對上眼神,額娘仿佛在說 “貢生隻是會試的結果,後面還有最後一輪殿試沒開考呢——”
而我仿佛在說: “可以了吧額娘可以了吧!貢生也很厲害了!殿試要等到來年二月又要多等兩個多月啊!”
額娘默默對我翻白,春桃還是那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随即眼神看向别處,不再理會我。
他終于要完成額娘布置的任務。我們二人也沒有枉費這幾個月的分離,有情人終成眷屬,在這個時代,我終于獲得了自己挑選夫婿,也即将收獲世俗意義上屬于這個時代女性的完美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