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宮。
瑞帝正在批閱奏折,似有些累了。他閉眼捏着眉心揉了揉,溫如山很有眼力見兒地奉上一杯清茶,并且輕輕為瑞帝捶起肩背來。
“皇上,政事固然要緊,但您還是要注意龍體啊。如今批閱奏折累了,不如由奴才引着,去尋個樂子,放松下心情,您看如何?”
瑞帝狹長的眼眸掃過溫如山:“奧?不知今日溫公公可要帶給朕什麼驚喜啊?”
溫如山笑眯眯地低了低頭:“既然皇上都說了是驚喜,那必然得親自去瞧瞧了。如今宴清宮花園裡的花開得真好,奴才已命人在涼亭中晾好了涼茶,還請皇上移動貴步,前去賞看。”
瑞帝輕哼一聲:“這皇宮裡的花再美,經年累月的賞玩,也是膩了。”
溫如山眼睛微眯:“皇上說得對,宮裡的花再美哪有人有趣兒?皇上坐擁天下,咱們宴清宮裡自然該多些有趣的人供皇上樂一樂才是。”
瑞帝唇角輕勾,“那便有勞溫公公了。”
溫如山忙垂首福了福:“皇上可折煞奴才了。”
瑞帝勤政,處理政事累了,往往便在宴清宮的花園裡散心抒懷,故而這宴清宮的花園可謂是精妙絕倫,整一座玉山放在園中,又引宮城外的活水澆注下來,在炎炎夏日光是看着便讓人心生清涼。
花園中的地磚和石子路都是用暖玉鋪就,若是到了夜晚,便盈盈生光,迎着竹影楓姿,真是宮中一大盛景。隻是這世間事物越是反複精巧,清理維持起來就越需要費工夫。一般來說,需要宴清宮負責灑掃的宮人們用幹淨的娟布仔細擦拭,好時時保持玉石階路的光潔。
彭威前幾日剛淨完身,還沒從生不如死的刑罰中回過神來,便被遣至宴清宮灑掃洗地,他隻感覺天地突變,這人間仿佛都變成了煉獄。這日他幹活時不小心扯到了身下的傷口,正疼得不能自已,監工的太監便一拂塵打在他身上。
“該死的奴才,在宴清宮當差還敢不用心,你是要作死啊?看今日我不打死你!”
說着,那公公掄起拂塵狠狠地抽打在彭威的背上。其他灑掃的奴才們圍在一起,指指點點,彭威隻覺得背後生疼,臉上的面皮似乎也被扯得粉碎,更是痛在心裡。
他彭威可是彭當的嫡長子,更是興遠候的世子,彭家興旺時,京城中的達官貴人誰不賣他個面子。他的妹妹更是宮中身份顯赫的良妃娘娘,即使到了宮中别人也會禮讓三分。可是如今,他被淨了身,成了個閹人,更被人踩在泥裡,活得像條蛆蟲一般,他好恨!可是恨着恨着,他突然不知道該恨什麼,怎麼恨了。家破了,人亡了,他一個失去了根基的奴才,又能如何與皇權,與皇上抗衡呢?
索性,他直接癱倒在了地上,任由宮人踢踏辱罵,他雙眼漸漸麻木,失去了最後一絲光彩。
瑞帝來時,正好看着他在地上活死人一般的彭威。
打人的太監見狀立刻跪下請罪,“皇上恕罪,奴才不知皇上駕臨,剛才懲戒不安分的小太監,驚擾了皇上,還請皇上恕罪啊。”
瑞帝掃了那太監一眼,頓了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說道:“公公禦下嚴格,也是為宴清宮宮務着想,何罪之有啊?”
那公公哆嗦着擦了擦頭上的汗,正要謝恩,卻被溫如山冷漠地瞪了一眼,便迅速俯身叩謝告退了。
瑞帝漠然地走向前,壓根沒看腳下還跪着個彭威,咯吱一聲,一聲慘叫。瑞帝這下饒有興緻地望着腳下,原來是踩到一個太監的手了。他慢慢勾起唇角:“你是何人?敢礙了朕的路,擡起頭來。”
彭威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擡頭,溫如山眼色一冷,“大膽奴才!”說着,他便朝身後的徒弟遞了個眼色。幾個太監一擁而上,抓着彭威的胳膊和頭,迫使他仰起頭來。
彭威頭發散掉,分外狼狽,一個太監捏着他的下巴分開他面前的頭發,瑞帝眸色微動,蓦地笑出來:“朕當是誰,原來是位故人,彭世子?”
彭威眼色迷茫地看着瑞帝,他以為再次見到瑞帝,會滿心憤懑地一頓臭罵,然而如今湧到嘴邊的卻隻是一句屈辱至極的皇上饒命。
瑞帝輕笑着,打量了彭威一眼:“彭世子何罪之有啊?為何要朕饒命呢?”
彭威被瑞帝的威壓逼得低下頭去,不做辯解,隻是求饒:“皇上恕罪,皇上饒命!”
瑞帝嘴角慢慢平緩且彎了下去:“饒命?彭世子現在知道饒命了?可是朕不是饒了你一命嗎?除了你彭家幾個主脈的子孫,其餘人早就是亂葬場的孤魂野鬼了不是嘛?”
彭威立刻嗚咽道:“臣,奧不,奴,奴才,奴才謝皇上隆恩。”
瑞帝的眼神裡已經滿是冰冷:“是啊,隆恩。說起謝恩,當年的朕就猶如現在的你,聲音比你還要懇切呢。不知道彭世子可還記得?”
彭威先是疑惑,後仔細思慮了一番,臉上慢慢地浮現出驚恐的表情:“皇,皇,皇上,奴才,奴才,當年,不是,不是有意的。若是知道,知道,今日······”
“今日,你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了?但!”瑞帝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是不是太晚了呢?”
腳下一用力,彭威便發出陣陣慘叫,但瑞帝隻當聽不見。他的思緒已經穿過宴清宮重重的亭台樓閣回到十年前。
他曾經有一個最忠心的侍衛,自小便護着他,甚至不顧自己性命。這侍衛有個相好,是城南街上的豆腐西施,一日彭威當街鬥技走狗時看上了她,便起了歹意。哪想到那姑娘是個剛烈的,被羞辱時,當街拔簪紮進了自己的喉嚨,血濺當場,芳魂早逝。
那侍衛得知後,當場便紅了眼睛。入夜後,他瘋了般地殺入彭威的私邸,結果寡不敵衆,被生擒,自此受盡酷刑折磨。他知曉後,便上彭府要人,哪知那彭府根本不把他這個皇子放在眼裡。哪怕他求到太子、皇上面前,也被彭當反咬一口,肆意污蔑。皇上發怒,賞了他一頓闆子,他當時一聲聲求饒,一聲聲隆恩,皆淹沒在天地一片蒼茫大雨中。
他永遠忘不了,當時彭當、彭威看他時鄙夷冷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雜種、賤民。他可是正統的皇子啊!
他帶着一身傷痕回到王府後,侍衛的屍體也送到了府上。與其說是具屍體,不如說是一團模糊的血肉。
那夜,他不顧王府衆人的勸阻,在大雨中,一鏟一鏟地挖出個墳墓,埋葬了忠魂,也埋葬了曾經的自己。
瑞帝輕輕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清冷的笑:“說起來,還得謝謝你。若沒有當年權勢顯赫的彭世子,恐怕也就沒有如今的瑞帝。所以,朕不會處死你,更不會處死你的妹妹良昭儀。甚至朕還會繼續保留她的高位,你們兄妹倆就在這深宮中生不如死地活着,這既是朕對你們的懲罰,也是朕對你們的賞賜,好好享用吧。”
靈婕妤這幾日一直盯着良妃的長春宮,這幾日終于得了确切的消息,淑妃再次上門與她議完事後,良昭儀竟然似瘋魔了般,在殿内聲嘶力竭地哭了好久,甚至還暈厥了過去。靈婕妤記起柳玥的囑咐,又派人去掖庭局查探了番,果然發現有個六歲男奴因為偷了東西被主事的打了個半死。
聽完宮女的話,靈婕妤唇角輕勾,“如此甚好。為本宮梳妝,良昭儀如今有難,咱們理當去探望下她,也不枉姐妹一場嘛。”
“是,小主。”
良昭儀如今癱坐在床榻上,雙眼空洞,就像個提線木偶,毫無生氣。前段時間,良昭儀落敗,受盡宮妃奴才們的欺辱。那個時候,靈婕妤正是鮮花着錦時,更本着少一事的原則,并沒有來落井下石。如今見她如此,心中不免有些唏噓,這宮中的天還真是說變就變啊。以前是吳嫔,如今就連正二品的妃位娘娘,也是幾經風雨,說跌落枝頭也就跌落枝頭了。
回過神後,靈婕妤還是遵着規矩給良昭儀行了個禮:“嫔妾見過良昭儀,娘娘吉安。”
良昭儀眼中微微有了些光彩,她轉向靈婕妤,看着越發出挑的美人,冷笑一聲:“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靈婕妤有些訝異,難道良昭儀已經知曉她的來意?不過看到她眼中的神色,心中就轉過彎兒來:“娘娘說得哪裡的話,娘娘昔日對嫔妾多有照拂,自然沒齒難忘,怎麼會忘了來陪娘娘說話呢?隻是這幾日皇上多召見嫔妾,嫔妾事忙,好不容易抽出空來,就趕緊來探望下娘娘,看娘娘是否安好啊。”
良昭儀氣得指向靈婕妤:“你!你在本宮面前得意什麼?啊?你今日特意來看本宮的笑話對嘛?好啊,好啊,你們個個都盼着本宮死!可本宮偏偏不死,本宮不死,本宮就是不死!哈哈哈哈······”說着,她眼睛就紅了,兩行清淚自眼眶飛出,看着當真是傷心欲絕。
靈婕妤半垂着眼眸,用帕子壓了壓鼻翼,聲音清冷道:“你們娘娘失心瘋了,還不趕緊安撫住她?”
幾個宮女得了令,趕緊扶人的扶人,拿藥的拿藥,忙活了好一陣子殿内才安穩下來。
良昭儀又神色木然,癱倒在床上,嘴裡喃喃叫着:“本宮不死,本宮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