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才是你娘。”
姜姨娘的姿容上乘,可惜性子無趣。此刻柳眉緊蹙,胸口因惱怒而起伏,反倒添了幾分鮮活。
阮螢指尖輕點發熱的臉頰,随即改口:“姨娘。”
她的肌膚細嫩,即便姜姨娘下手不算重,半張臉還是浮起了指印。不知是疼是惱亦或是其他,眼底攢了一汪淚,挂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姜姨娘軟了心腸,拉她坐下:“打疼了?我看看。”
喊外頭的丫鬟送了張浸過水的帕子進來,覆在阮螢臉上暈開的紅印上,替她拂去眼下淚珠。動作溫柔,但眉頭不見舒展,話中帶着責備。
“夫人帶你出去,你竟然讓夫人丢臉。多虧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等會兒記得去認錯領罰。”
不知道尚書府是怎麼教的,姜姨娘對徐方靜忠心耿耿,恨不得整顆心掏出來以表忠心。不光如此,她打心眼裡覺得自己是丫鬟,即便成了姨娘生了小姐,她依舊認為自己是丫鬟。若隻看低自己也就罷了,偏她覺得從她肚裡出來的阮螢也該低人一等。
說起來阮螢的名字來得随便,是阮語若周歲宴時,她爹阮侍郎看見草木間飛散的流螢随口取來。她們這一輩女兒家名字該從“語”字,姜姨娘卻覺得她有今日全靠夫人恩賜,她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怎能跟夫人親生的女兒一般待遇,自降身價替阮螢舍了“語”字。
她把自己放得這麼低,别人自然不會高看她,連帶着阮螢也被輕視。是以,即便二房在阮家勢大,今日席面上大房的阮語蓉不敢惹阮語若,卻敢拿阮螢出氣。
說罷,姜姨娘撩起阮螢的裙角,白色裡褲上凝了幾縷紅。小心地揉了兩下,阮螢覺得疼,腿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姜姨娘歎口氣:“算了,你歇着,我替你去。”
尊敬夫人是真,心疼女兒也不摻假。
阮螢清清嗓子壓住被眼淚帶出的哭腔:“不用了姨娘,我同夫人道過歉,夫人沒有怪罪還讓我晚些時候去給你挑些布料裁新衣裳。”
“哎呀你這孩子,哪能要夫人的東西。夫人心善,待我們這般好,螢姑娘你要知足,要記得夫人的恩。”
阮家往上數三代都是平民,府裡沒那麼多規矩。姨娘生的孩子都由姨娘自己教養,稱呼上隻要場面上過得去就行。姜姨娘則恪守尚書府學來的那套規矩,從未和阮螢以母女相稱。
阮螢早習慣姜姨娘的做派,按下心頭淡淡的失落,簡單解釋當時席面上的情形。
下頭的人不敢在主子面前亂嚼舌根,傳話隻傳表面,姜姨娘知道的不過是阮螢端碗摔跤,不知其下洶湧。
“螢姑娘做得對,萬萬不可讓夫人為難。”
習慣歸習慣,真真切切聽到姜姨娘忽視她當時的艱難,心頭難免一陣酸澀。
“不過你今兒不該去的,不去也不至于招惹蓉姑娘,差點連累夫人。”
說來說去錯都歸在她身上,阮螢有些無力:“姨娘,我腿疼得厲害,想進屋躺着。”
吩咐丫鬟請來大夫,姜姨娘将護理事宜問得仔細,塗藥時小心呵護。阮螢恍惚,幸有臉頰殘存熱脹提醒她何為現實。
上好藥,姜姨娘貼心地替她吹吹傷口:“這兩日沐浴時要仔細些,盡量少碰水。”
将膏藥和帕子遞給旁邊站着的丫鬟春雲,叮囑她好生照看。
“你先歇着,我去主屋一趟。夫人有頭疼的毛病,你平日不怎麼出門,今兒個卻去了那邊老太太的生辰,怕夫人要怪你太把那邊放心上,若影響了午歇少不得又得頭疼。”
果然。
“嗯。”
姜姨娘走後,阮螢讓春雲也出去。
“姑娘,屋裡頭熱,我在一旁打扇你能休息得安穩些。”
春雲是夫人徐方靜指給阮螢的丫鬟,性子穩當做事妥帖,不過和阮螢之間好像隔了一層,不似尋常主仆。好比中午在富安居,阮螢摔在地上許久,她卻等到夫人發話才有動作。
“不必了,把扇子留下,你出去吧。”
關門聲歇,蟬鳴順着窗縫湧入屋内,撕扯阮螢的思緒,沒來由地憶起幼年往事。
粗略記得是一個雨天,她不知因何惹哭了姐姐阮語若,姨娘連緣由都不問,徑直拉着她去夫人院裡認錯,出來時夫人屋裡的嬷嬷語氣不善,彼時尚不知事的阮螢都能感覺她言語間的輕視。姨娘受得,她卻心有不憤,告狀告到了她爹阮志榮那邊。嬷嬷受沒受教訓她不知道,隻記得姨娘去夫人跟前跪了好久,夫人叫她起她都不肯。
細想想這樣的事情還有幾樁,不管她是對是錯,爹亦或是夫人對她是褒是貶,都結束在姨娘自發去夫人那邊認錯領罰。
姨娘這般态度,阮螢不知道為誰而争。反正吃穿不愁,戴上乖巧軟弱的面具當個擺設也無妨。
思及此,阮螢擡頭,瑩潤的指尖掠過下颌。怯懦的神情盡褪,杏眸清亮。明珠拂塵,熠熠生輝。
十幾年前的面具難免老舊風化,眼下似是在老夫人壽宴上摔出了裂隙。
……
傍晚,侍郎阮志榮下值歸府,派人來請姜姨娘和阮螢一道出席晚上的正宴。
姜姨娘一向不出風頭,這等熱鬧的場面她是能避則避。至于阮螢,白日裡摔了腿,這回連理由都不用編。阮志榮并不意外,沒說什麼就帶着徐方靜和一兒一女去前院賀壽。
散席後,阮志榮帶着酒氣進到西廂。
時候不早,姜姨娘已經更衣歇下,聽到外頭傳話才匆忙起身,趕緊吩咐丫鬟去備醒酒湯。阮志榮進屋時,她正在挽發穿衣準備出去迎他。
昏黃的燭火映得姜姨娘膚若凝脂,鬓邊來不及挽上去的發絲平添幾分韻味。
阮志榮進來便脫下沾酒的外袍,坐下後單手撐住額角,目光落在姜姨娘身上:“過來給我按按頭。”
“醒酒湯馬上就送來了,老爺稍等等。”姜姨娘到他身後,揉按他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