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紅綢另一頭的忘憂聲音極小，仿佛是在十萬八千裡之外使通心音傳來的，得虧琉姬大發慈悲留了點休息的機會，否則這沒屁用的回答就被霧與她加快的喘息聲給掩蓋得嚴嚴實實。

“要你想辦法驅散白霧，這霧是狐族琉姬布的，那狐族忘憂應該也能驅散，我好擒賊先擒王！”林凜央依舊挽着越來越小的“豬蹄劍”，扯着嗓子喊道。

“恐怕有點難。九尾玄狐雖是狐族首族，但每個支族所精通專修的法術是不一樣的，根據不一樣的地形，在有限的範圍和時間内控制天氣，這是紅狐族的專長。”

他這次聲音大了許多，應該使了類似通心音傳音葉相仿的法術，直接傳進林凜央耳朵裡，一連串的話就好像貼着耳廓說似的，聽得她耳朵連帶臉頰都紅到脖子根去了。

“就像修真界一樣，雖修同一道，精通的卻各不一樣——天穹對處理怨魂有心得，聚魂一鼎鎮派；安阙有先神賜予的長安律卷，維護三界六族和平；鹿北有幻化水月鏡；即便三派關系最好的時候，也未相互透露過相關……”

呼的一聲，桃花綢夾着霧帶着風卷住了林凜央的小腿，不斷往上纏兩三下就到了細腰處，在鳳尾玉令一拳頭處，停了幾息，夾着尾巴繞過，一路直沖，眼見着就要至下巴了。

林凜央忍無可忍扯下玉令，吼道：“難也得試！”啪的把鳳尾紋的那一面往劍柄上拍，霎時迸出一道白光，自兩廂貼合處向四周散開，周圍的桃花緞立即被靈光射得粉碎，如同大風吹過桃林落花随風蹁跹，落英缤紛，穿梭在薄霧間，又紛紛揚揚散落地上，倒真有點世外桃源之美感。

“你不必手下留情的。”

無名村靜谧的上空星星稀少暗淡，朗朗渾圓的白月被雲遮成了缺，夜風一吹便缺得更多，星辰明亮了幾分。

桃紅色衣袂在雲海中翻飛，夜月流光照在琉姬的臉龐上愈發美豔動人，紅色眉尾與眼角平行，一路嚣張地向上斜，眼睛注視下方一舉一動，嘴角得弧度翹得恰到好處，無意撩人，立在一旁身着黑鬥篷的人卻看得直倒吸氣。

“你這樣做确實沒給狐族添亂，但是你都把于淺綁了，修真界那邊你肯定也讨不到多少好臉子，他們不上升則已，一上升葛長老也連情都不好求，念澤也未必會知道你的苦心。何況不怕主上怪罪？還有白澈少俠，你來這裡不就是……”

“你話真多。”琉姬冷冷說道。

黑鬥篷前面一大長串琉姬都沒變神色，充耳不聞，一提到“白澈”，琉姬臉瞬間拉得老長，眼裡滿是鄙夷厭惡。

黑鬥篷被這一眼瞪得低下了頭，不過片刻，眼睛又重新挂在琉姬的側臉上。

她可真好看啊。

世人都說狐族化人形後容貌身段皆是上等，誠不欺鬼。

他先前當了這麼久的鬼卒，凡間的女子大多都看了個遍，鬼界連棵冥岸樹都是雄的，寥寥無幾的女鬼，兩隻手就說得清。

因女子大多膽小，不喜長期待在黑漆漆的無間之地，加之魂成鬼過程殘酷，非常人所能忍受，女魂們光是聽鬼官講解過程，就足以讓她們毛骨悚然心驚肉跳了，遑論加入，即便有少數女子願意一試，百個中有五個能撐下來都算多的了，是以女鬼官就更加稀少了。

即便如此，他因活得日子久，受鬼仙王提拔，跟過的鬼官多，還是見過不少女人，但沒有哪一個能比面前這位更漂亮了。

聽上頭的人說，鬼族也出過一位樣貌不俗的姑娘，雖不是純鬼族，但據他們描述，應當能與面前這位匹敵，隻可惜那位半鬼姑娘為了救她的情郎，尚未及笄便香消玉殒。

不能再看下去了。

黑鬥篷一點點轉正頭，與琉姬望向同一處。怕自己再看下去耽誤正事不說，性命怕是都要搭進去，凡間有句話說得好——長得漂亮的女人最能禍害人了。就算她心腸不毒，也很容易發生“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事。

少看為妙，少看為妙。

月光下，無名村霧濃稠得仿佛化不開。從他們所處的地方看下去，無論怎樣調整角度、高度都隻有一片白茫茫糊上眼睛。任何修士遇見了兩人齊齊死盯下頭模樣，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兩人一隻眼瞳中映出紅白兩點光，說明并沒有閑得隻是在看霧。

紅白兩點光相隔之距時而長時而短，隔得遠了紅點便會自發向白點靠攏，白點走走停停，快快慢慢，不知是有所顧忌還是無所顧忌。

底下的霧忽然散了大半。

琉姬豔麗紅唇倏地拉下，他竟然能驅散她布的霧！

紅白兩點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忘憂與林凜央，兩人隔着紅緞遙遙相望，周遭薄霧氤氲，滿地落英，仿佛都與他們無關。

真夠能倒牙的。

琉姬咬了咬牙，如是想。她擡頭看了一眼還未被完全遮住的朗月，輕啟朱唇：“去，支開忘憂君。”

桃花緞碎成花瓣大小幾乎鋪滿了整個無名村林凜央執着長劍，環顧四周，視線猝不及防與剛剛收了施法手勢的惜雙撞個正着，他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他手裡拿着那把破劍，黏膩鮮紅的血液順着劍尖滴在地上，空氣中帶着淡淡血腥味，身邊躺了一地的鬼卒，應當是被纏得多了，疲于應付；而他的白衣無破無損，卻染了橫七豎八的血迹，擺明了這些東西傷不了他。

林凜央高高提起的心，又頓時落下，想要去到他跟前的理由順道也溜走了，一時不知該做出何種反應，杵在那跟忘憂大眼瞪小眼。

一隻慘白手掌在林凜央腳邊緩慢悄然而出，先是露出光滑的指腹，再是整個手指，最後整個手掌都暴露在黑夜中，整個過程不過幾息，一粒塵土都沒掀起，一點聲音都沒發出，掌心正對林凜央腳踝一裹，手指驟縮，不知是企圖拉下土，還是要把她扔出去。

忘憂看着她腳下心一驚，右手握着紅綢一扯，林凜央被拉得一個踉跄，剛好躲過那隻手掌，生了鏽的劍從左手擲出，在空中劃出一條長虹似的弧線，貼着憑空出現的掌心噗呲插入土裡，劍柄猛地下壓，埋在土裡的劍尖刺穿手肘，一個黑影破土而出，騰空而起，最後落在離他們一丈之外。

一身黑鬥篷把他全身都遮個滴水不漏，與無邊黑夜融為一體，兜帽上巴掌大的彼岸花被風撕扯成各種形狀。

按照鬼界五階以上的鬼才有黑鬥篷的規定來看，這約莫是個鬼吏。

就這麼被他硬生生挑出來了？

林凜央被震驚到了，回頭看了一眼一身肅殺之意的忘憂，驚訝之餘還有些羨慕——果然修為高的拿柄破劍，挑個鬼吏都輕輕松松，好像就用了點端茶力氣，再看看自己，若不是利刃尚有靈氣，對她不離不棄不嫌棄，不然早就落入他人囊中了。

林凜央愣神之際，黑鬥篷化作一縷黑煙，擦過絲絲白霧朝她筆直襲來。

林凜央蹭的一下站起來，劍尖朝天，食指中指并攏覆在劍身，剛要往上搓，一隻寬大的手掌扼住了她的手腕子。

一點紅色靈光從她頭頂飛出注入利刃内，頓時，霜白利刃爆發出一陣強烈的紅光，幾乎同時，林凜央想要閉上的眼睛被溫暖幹燥的手掌扣住了。

光照得忘憂的手幾近乎透明，林凜央纖長的睫毛一下一下蹭着掌心。

頭頂響起：“别眨，閉緊了，你眼睛可受不了這個。”

頭枕他胸膛上，左手腕還被他握着，如此近距離地接觸，讓林凜央的心很不合時宜開始一陣撲通撲通狂跳。

忘憂一開口，林凜央就很用力地閉上了眼睛，企圖以此來掩飾自己都說不清來由的情愫。

光之亮幾乎映紅了整個無名村，紅光化作陣陣漣漪，自霜白利刃往四周散去，把即将靠近的黑霧擊退于幾丈之外，同時，與靈光消失在黑夜中。

忘憂左手一翻，系在兩人手腕處的紅綢化成小紅點點，眼見着就要消失了，林凜央心下一急：“诶……”一把伸出右手握住左手腕，小紅點點依然從她指縫中溜走了。

林凜央突然有點失落。

“他就在附近，我去去就回，你定要等我一起去找于淺。”忘憂拉了拉左手，林凜央被拉力拉得擡了擡手，“有事拍拍手腕，再拉下綢帶我便會出現。”

說完，朝鏽劍躺着的那處勾勾手指，鏽劍嗡嗡動了兩下，倏地回到主人手上，忘憂迎着一臉夜風奔向黑霧消失的地方。

未幾，兵戈之聲震天響。

“千霜姑娘，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