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站在西偏門等候已久的方青崖總算看到了謝定夷策馬歸來的身影,隻是和她離去時的孤身一人不同,現下她的懷中正環着一個穿着大氅的身影,嚴嚴實實地戴着兜帽,看不清具體形貌。
待謝定夷減緩速度走到近前,她這才認出這件氅衣正是自己那日從沈淙手裡接過的那件,心下了然,平靜地收回眼神,低頭喚道:“陛下。”
謝定夷嗯了一聲,動作利落地抱着人翻下馬背,站在方青崖身後的甯竹立刻伸手接過缰繩,牽着馬退到了一旁。
行過宮門,垂着華蓋的步辇已經壓好了轎,左右跟着兩排舉燈的宮人,待謝定夷抱着人拾階落座,兩側的帷幔輕輕落下,遮住了兩個人的身影。
距離近章宮還有一箭之地的時候,一個宮侍從外宮道匆匆追上了儀仗,附在方青崖耳邊說了什麼,聽完傳話後,方青崖沒有猶豫,舉步靠近步辇,輕聲道:“陛下,江儀卿此刻正在近章宮門口,說是今夜宮宴之上太過魯莽,反思良久,特來向您請罪。”
“本就沒怪他,請什麼罪?”謝定夷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道:“讓他回吧,明日燎祭,朕沒空聽他剖白。”
“是。”
本以為吩咐下去江容墨就會聽話,誰料步辇停至近章宮門口時,那頂獨屬于四品儀卿的轎子還靜靜地停在宮門口,沈淙看在眼裡,趁着帷幔還未被拉時開主動說道:“不如臣還是先退避吧。”
“不用。”
謝定夷幹脆地拒絕了他的提議,雙臂一擡就抱着他走下了步辇,沈淙自知身份有礙,順着她的動作往她懷裡側了側,拿兜帽蓋住了自己的臉。
“陛下——”聽見門口的動靜,原本跪在宮檐下的江容墨迫不及待地轉了個身,幾乎一瞬間便紅了眼眶,滿滿的一層眼淚就等着在謝定夷面前潸然而下,可真正等她的身影映入眼簾時,他卻瞪大眼睛失了聲。
陛下懷中抱着的……
他心下驚疑,立刻就想從細微之處辨認出對方的身份,可那人從頭到腳遮得密不透風,無論如何也瞧不出端倪,直到謝定夷抱着人走到近前,他才不甘地收回了目光,啞着嗓音行禮道:“陛下萬安。”
“三更半夜跑這來哭來了?”謝定夷見他眼中含着水光,好歹停下了腳步,道:“本就沒怪你,非要揪自己的錯處?”
聽了這話,江容墨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小聲道:“這不是怕陛下生容墨的氣嘛……”
他還年少,二十出頭的年紀,臉也嫩,當初大選時穿了件青色的衣衫,在太陽底下就柄清淩淩的翠竹似的,第一眼就被謝定夷瞧中了,入宮後也很是專寵了一段時間,甚至到現在也能從謝定夷每月為數不多召人的日子中掰出個三兩日來。
是以這會兒聽見他用那似哭非哭的聲音撒了句嬌,謝定夷也沒再說什麼,反而含了絲笑哄道:“你日日在宮裡闖禍,我便是氣也氣夠了,好了,趕緊回去擦擦眼淚,明日燎祭事忙,我後日就來看你。”
“真的?”江容墨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垂睫快速地擦去了眼淚,扶着侍從的手站起身,朝她露出了一個羞澀中帶着期待的笑容,聲音輕快道:“那陛下可要說話算話。”
謝定夷笑着點頭,抱着沈淙繼續往殿内邁步,然剛一轉身,江容墨眼中的笑意就慢慢落了下來——他沒有着急走,而是站在原地擰眉看着謝定夷臂彎處靠着的那個身影,似乎還是想知道對方是誰。
遮得這般嚴實,真是宮裡的人嗎?
……難道又是武鳳弦那個次次拿舊疾邀寵的老男人?
陛下向來恣意,宮中規矩對她來說宛若無物,她便是想寵幸誰,誰也不敢說什麼,怎麼今日抱個人還弄得這般小心。
更何況明日還是燎祭,陛下打發他走,卻将這個人抱進殿中……思及這一點,他心口頓時一揪,嫉妒和酸苦接連湧上來,讓他明豔的面龐微微發白。
陛下這般遮掩,他就知道自己應該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但不代表他的内心也做到毫無波瀾。
“儀卿殿下,您請。”這邊方青崖已經伸手示意他離開了,謝定夷的身影也快要消失不見,江容墨便是再不甘心也沒辦法,隻能猶豫着收回目光準備轉身離去,然而就在這時,謝定夷的背上卻蓦然出現了一隻手,纖細修長的指節攀着她的肩背,手腕處套了一個細膩透潤的白玉镯。
——這不是武鳳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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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謝定夷懷中的人是誰後,方青崖就提前将近章宮左右的人都撤了,唯二留下了送馬歸來的甯竹和本就随侍的甯荷,不過一直到殿内熄燈,裡面都沒傳來鈴響,方青崖便安排甯竹值夜,帶着甯荷退出了殿外。
帷幔之中,謝定夷已經閉上了眼睛,沈淙同她并肩躺在一起,過了許久才有些不解地問出聲:“陛下帶臣回宮,就隻是這樣嗎?”
等了好一會兒,謝定夷都沒有回話,沈淙分了點餘光去看她,見她已經雙目緊閉,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撲出一塊陰影。
……她喝了那麼多酒,想是好睡。
床外點了一盞孤燈,燭火幽幽,照不清謝定夷的面龐,沈淙小心地翻了個身,側躺着望向她起伏的輪廓。
無邊的寂夜終于給了他不再藏匿的勇氣,沈淙凝目看着她,漆黑的瞳孔裡映着幽暗的燭光,照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
這是他第二次留宿在近章宮。
上一次……已經是六個月前了,她派宿幕赟去往江州,調職令都下了,召他入宮後卻對他說讓他一個人留在梁安。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抱着他輕吻,他跨坐在她身上,想掙脫也早就沒了力氣。
聽到這個旨意,他費力地擡起了頭,道:“陛下既派臣妻去往江州,就應該料到臣會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