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具體是何時睡着的,總之再睜眼時帷幔外的燭火已經燃盡了,自己則以一種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姿勢依偎在謝定夷懷裡,左臂甚至還緊緊地纏在她的肩膀上。
沈淙心中悚然一驚,趕忙松開手背過身去,好在謝定夷沒有察覺,過了片刻,床頭與殿門處相連的細繩被人牽動,一陣清脆的鈴聲輕輕在耳邊敲響。
鈴聲響了六下,不多不少,點到為止,身後傳來窸簌的動靜,是謝定夷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他便也裝作剛剛被鈴聲叫醒,回身去看,發現謝定夷正敞着雙膝躬身坐在床邊,擡手扶着微垂的腦袋,看起來有些難受。
他想起她昨夜喝了不少酒,隻不過狀态看起來太過正常,以緻周圍的人都沒有重視,如今宿醉之後想是頭疼,但他并無關心或是斥責的資格,默默跪坐在她身後,輕聲喚了句:“陛下。”
她被這一聲叫停了動作,回頭看清他的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昨夜不是一個人睡的,揉了揉發漲的額角,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喝多了。”
……什麼意思,是後悔昨夜将他帶回宮了嗎?
沈淙不知做何言語,抿緊唇角跪在榻上——一股久違的難堪再次從心口翻湧上來,他擡了擡手,沉默地攏了攏自己微亂的春衫。
“等我走了你再回吧,宮門口現在人多。”
燎祭台設在梁安城西北處的崤山上,儀仗要從宮中出發,群臣相随,是以很多臣子天不亮就要等在承天門外,外宮道如今盡是各家馬車來去,人多眼雜,若是被誰瞧見沈淙從宮中出去也是難說。
沈淙垂眼看着被衾上繡着的十二章紋,感覺喉間蓦然被一隻大手扼住了,硬逼着自己俯身行禮,從舌喉處擲出一個不輕不重的“是”字。
鈴聲響起,帷幔落下,沈淙像那晚一樣跪在床内看她穿衣踏靴——長發疏攏,冕旒輕垂,玄袍加身,海水江崖襯于衣擺,龍鳳環佩垂于腰間,天子德行完備,統禦萬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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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初,天邊剛泛出一線魚肚白,帝王儀仗從承天門緩緩駛出,道路兩旁擠滿了觀禮的百姓,群臣身着朱紫,騎馬随于其後。
剛出城門,謝定夷就像往年一樣叫停了辇轎,直接起身躍至了一旁方青崖為她牽來的馬匹上,擡着辇轎的侍衛逐步放慢腳程,從隊首一路後退,遠遠地跟在了末尾。
一個半時辰後,儀仗綿延至崤山腳下,謝定夷翻身下馬,望着聳立于眼前的高峰,擡手摘下眼前不斷晃動的冕旒,丢給一旁的方青崖。
站在不遠處的禮部尚書餘崇彥看見這一幕,提了一路的那口氣驟然落下,露出了一個心如死灰又果然如此的表情,撫着胸口歎了口氣,沒再像前兩年那般出言勸阻。
崤山重巒疊嶂,聳入雲霄,想要登頂絕非易事,安排各項事宜的禮官早在半個月前就已住在了山上,現下要随今上一起登山的除了必行的侍衛外還有從各州擢選出來的官員,所有人都整裝待發,束好袖子跟在謝定夷身後。
未免意外或有人體力不支,從山腳到山頂的這條路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個侍衛待命,但謝定夷向來用不着他們,行至半途她回身去望,發現除了甯竹甯荷以及方青崖外,其餘人都已經被她遠遠甩在了身後,走在最前方的左相方赪玉面色微紅,額前布滿了汗水。
謝定夷看得好笑,居然也不往上走了,直接席地坐到了石階上,對着一旁的方青崖笑道:“你不是說你哥為了今日燎祭早三個月就開始晨練了嗎,怎麼還是這般孱弱,他走不快,後邊那些武官便是有氣力也不敢追了。”
聞言,方青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說:“長兄畢竟是文官出身,若是幾月晨練就能與武官相較,那臣也不用站在這了,直接讓長兄一起頂了臣的官職便是。”
謝定夷笑了兩聲,說:“這話倒不假,那朕也歇會兒,順便在這等等他們,省的他落下太多,上去在那群禮官面前丢臉。”
方青崖含笑道了句謝,内心卻在咬牙,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家長兄,恨不能立刻走到他身邊拉他一把。
許是感覺到了方青崖的目光,下方氣喘籲籲的方赪玉費力地擡頭望了一眼,發現原本隻能看見背影的陛下此刻正大馬金刀地坐在石階上,手肘搭着雙膝含笑看向自己,而一直跟在陛下身旁的胞妹也正不錯眼同他對望,幾乎把催促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他面色一紅,趕忙加快了腳步,可越急越出亂子,長袍落在石階上,竟左腳絆了右腳,好在一旁的侍衛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勉強站穩,心有餘悸地停在原地。
謝定夷見狀,伸手向甯竹要來了水囊,對着下方的隊伍說道:“都歇會兒吧,眼瞧着爬了一半了,倒也不急。”
前方衆人聽到這話,便慢慢停了下來,後面的人見隊伍停滞,也不再往前邁步。
唯餘方赪玉左後方的禮部侍郎王钰昌思及老師餘崇彥上山前的叮囑,鼓起勇氣探出腦袋,對着謝定夷道:“陛下……可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