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我在邊塞的時候馴過比這還大幾倍的鷹,今日這境況還傷不到我。”
沈淙明顯還陷在後怕的情緒中,指尖被自己掐得青白,喉間似是梗着塊未化的冰渣,張了張口才艱澀道:“那陛下也不該如此冒險。”
謝定夷含笑看他,道:“幹什麼?這麼擔心我,臉都吓白了。”
那蒼鷹仍在頭頂盤旋,似乎還在忌憚他們,無法安心的進食,沈淙略略看了一眼,道:“陛下的安危事關蒼生,臣不得不擔心。”
“嗯嗯嗯。”謝定夷敷衍地應了幾聲,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一闆一眼話語下的說不出的柔情,直接翻身上馬,朝他垂手道:“走了。”
……
春夏之際并不是獵鳥的好時候,枝葉過于繁茂容易遮擋視線,是以打了三兩隻鳥謝定夷便不想費力去尋了,全都丢給甯柏處理,帶着沈淙走到火堆旁的空地上練習拉弓。
“可以,用點巧勁,”即便隻拉開了一點點,她也毫無保留地肯定他,說:“挺有天賦的,我五歲的時候還不如你。”
五歲,沈淙反應過來,氣得想笑,手一抖就又把那箭射偏了,站在一旁的謝定夷直接伸手把竄出去的箭抓回了掌心,道:“不錯,射挺遠的。”
沈淙頓時放下了弓,不知是生氣了還是怎得,不錯眼地望着她,謝定夷挑眉,回了一個挑釁的眼神,他竟似嗔似怒地瞪了她一眼,朝她攤開了白皙的掌心。
這表情生動的都不像他了,謝定夷隻感覺心裡一跳,緊接着一股不可言說的感覺就湧上了喉間,但她并未表現出分毫,依舊平靜地笑了笑,把箭放回了他的手心裡。
……
練了大半個時辰,謝定夷終于累了,随手拿了一支箭就走向了心心念念的溪流邊,挽起褲腿準備叉魚,沈淙則往上遊走了一點,蹲在案邊開始清洗自己手上的塵土。
原以為這裡今日隻有他們來,沒想到剛過一會兒,對面的樹叢就被一個挑着水桶的男人撥開,沈淙擡目看去,見那人穿了一件藏藍色的袍子,像是僧袍,但卻未剃度,半長不短的頭發剛剛到肩膀,此刻正放下水桶準備挑水。
是山上的僧人嗎?
這條溪流是從崤山流下來的,半山腰就是皇陵寺。
正思索間,那人也看見了沈淙,神色平靜地同他對視了一眼,沈淙隻以為是皇陵寺的人,便彎起唇角略略颔首,算是寒暄,随即繼續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沒過一會兒,對方就挑起兩個接滿水的水桶離開了,分開的草叢重新閉合,若不是枝葉微顫,就好似無人來過。
在場三人除了沈淙外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就連沈淙自己也沒在意,清澈的溪水劃過掌心,帶着絲絲的涼意,讓他忍不住将整隻手浸在水下,溪底的青苔浸透了水脈,宛如山間蜿蜒而下的玉帶,偶有翠鳥踏波而過,将日光揉成粼粼的碎金,透過水面映在自己的掌心裡,将那一小塊皮膚照得宛若透明。
一時間,四周隻有流水和山風的聲音。
一開始隻是用餘光去看,等了一會兒見他偷看的那個人沒轉身,沈淙便不由自主地将全部的視線都傾瀉在了對方身上,這副卷着褲腿,系着袖子,拿着箭認真找魚的樣子讓他莫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除夕——她那時靠坐在他窗前,也是像今天這樣,一襲黑衣,毫無贅飾,和大殿上身着玄服頭戴冕旒的樣子截然不同,一點都不像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當然,如果不是來威脅他委身于她的就更好了。
其實那個夜晚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謝定夷,十二歲那年,他和長姐沈洵曾随着父親一起去過梁安,剛進城門的時候,身後就傳來震耳欲聾的振兵聲,他們的馬車被拉至路邊,給凱旋歸來的士兵讓路。
四年前燕濟犯境,昭熙帝再次割城和談,這一回除了青岚九城外還附加了一個和親的條件,但彼時皇室中唯一一個帝卿謝定儉年僅十四,并不是适宜和親的年紀,再加之皇帝自己也不舍幼子,便決定從世家中選一個最為适宜的男子封為帝卿,代皇室去往燕濟和親,而這個世家,首當其沖的就是貞儀帝君虞歸璞所在的虞氏一族,其長姐二子虞靜徽年方十七,未有婚約,正是最适合的人選。
皇命難違,更何況自中梁立國以來,皇室都已經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來換取安甯,隻要國不亡在自己手上,他們就不會在史書上留下千古罵名,唯一和以往不一樣的是,這次同和親隊伍一起去往邊關的還有宣靖帝姬謝定儀。
将虞靜徽送到燕濟後,是年十四歲的謝定儀就此留在了邊關。
昭熙十九年,青岚各城的中梁舊民因燕濟強征賦稅一事發生動亂,受到官兵強行鎮壓,一些百姓想要從邊境回到中梁地界,被追來的燕濟士兵就地屠殺,城樓上的守城将領齊蘭藏看到這一幕,實在無法做到坐視不理,遂領兵出城,将追到此地的那一小支燕濟士兵圍合剿滅,放了餘下幸存的百姓進城,然而此事過後的第二天,燕濟的大軍就兵臨城下,不僅向昭熙皇帝索要齊蘭藏的性命,還提出要整個青岚州,否則就要舉兵攻城。
燕濟野心勃勃,隻因地處中原,和各國交界,所以不敢貿然對某一國出手,怕自己一旦集中兵力攻打某國後後背遭襲,所以一直都在徐徐圖之,但很顯然,如果它想要開戰,那在兩國交談中一退再退的中梁必然是他最先開刀的對象。
昭熙帝接到戰報,毫不意外地答應了燕濟的條件,連帶着将齊蘭藏的家人也一并收監處罰,希望能以此平息對方的怒火,但令人沒有預料的是,和談的旨意還沒送到燕濟手中,就被聞訊趕來的宣靖帝姬給截下了。
謝定儀當年去往鳳居時,手中拿着青岚、鳳居、晉州三州的調兵之權,面對昭熙帝八百裡加急的聖旨,她絲毫沒有聽從的打算,反而開始從鳳居和晉州調兵,任命鳳居守将朱執水為主帥,晉州守将賀穗為副手,自己領八百騎兵為先鋒,直接從青岚邊城突襲,言明要同燕濟正面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