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謝定儀抗旨不遵到第一戰告捷的那九個月裡,整個中梁都處于一種人心惶惶的境況中,朝中的臣子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兵部尚書虞素繁為首的主戰派,一派是以左相宋既庭為首的主和派,兩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宋相指責虞尚書主戰是因為其孫虞靜徽和親燕濟,是為私心,虞尚書則認為宋相等人黃粱繞枕,都被别人打到臉上了還一退再退,毫無血性,兩派相抗不下,誰也沒能占到一點上風。
朝中膠着,前線也膠着,中梁畢竟多年未動兵械,即便謝定儀自去邊關起便勤于練兵,甚至還将全部身家拿來招兵買馬,但比起當時兵強馬壯的燕濟來說,其中的差距還是異常懸殊。
第五個月的時候,謝定儀總算發了一道軍報回朝,第一句話就是讓昭熙帝放了齊蘭藏一家,同時還向她索要軍糧。
怎麼辦,隻能給了,畢竟自己的親女兒在前線,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更何況中梁和燕濟百年來屢屢摩擦,所有的仇一代代積累下來,不是這一代開戰也會是下一代開戰。
這就像是一個随時會炸開的燙手山芋,一朝朝皇帝往下傳,誰都不希望炸在自己手上,結果這一代出了個謝定儀,還沒當皇帝呢,直接就伸手接過來,主動把它捏炸了。
如今的境況已然至此,就算開戰赢不了,但不開戰肯定是輸,到時候恐怕就不隻是青岚一州的事情,保不準要割出去半壁江山。
好在也是拜一代代皇帝奉行守成之道所賜,中梁的國庫還算富裕,軍饷和糧草暫時供應不缺,沒辦法,送吧,馬不停蹄地往邊關送。
那幾個月,沈淙的母親也未曾歸家,領命去往了青岚支援,沈氏也在積極地為前線募捐糧草冬衣,連帶着一封封家書,全都一股腦地送去了青岚。
九個月的膠着實在太長,一天沒有好消息,朝臣和百姓就越是沒有信心,不說朝堂之上如秋日落葉般的奏疏,就單單是晉州,扶老攜幼拖家帶口南遷的百姓也數不勝數,東南西北四個城門,每日出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車馬碾過街道的聲響晝夜不息,就連平日最為稀松平常的晨鐘暮鼓之聲如今聽來都好似浸透了惶然,一聲一聲宛若悶雷,震得人心肝膽顫。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場戰不會勝的時候,邊關驟然傳來了捷報。
年僅十六的宣靖帝姬以身犯險,在燕南一戰中率八十輕騎星夜奔襲,直棄大軍數百裡,最終以三發流箭火燒敵營糧草,将燕濟數萬石糧草付之一炬。
此役如同草野之上的點點星火,一夜燎原,第二日晨霧未散,青岚九城已重歸中梁旌旗之下,中梁軍心大振,勢如破竹,在短短兩年時間内就攻至了燕濟都城,于大殿之上生擒燕濟皇帝霍蘭賽提,将其割首祭旗,徹底吞并了燕濟的版圖。
可惜的是,前來和親的宣德帝卿虞靜徽在此戰之中亡故,謝定儀為其收斂,将他的棺木帶回了故土。
這一戰所代表的含義不言而喻,中梁自開國以來不是沒有打過勝戰,但最多不過是邊境小城之間的摩擦吞并,現而今一戰不僅使得中梁國威大揚,還剿滅了燕濟這個百年宿敵,昭熙帝下旨封宣靖帝姬為太子,還為她下了更名诏,也就是從這一戰之後,謝定夷八歲闖入宗祠更名的事迹才從宮裡流傳出來。
如今,十八歲的宣靖帝姬凱旋回朝,百姓自是夾道觀禮。
馬車外的振兵聲幾乎要沖破天際,沈淙安靜地坐在馬車裡,聽見趴在窗邊的長姐揮手叫他:“阿淙,你過來看,最前面的那個就是帝姬嗎?果然像母親說的一樣威風。”
其實他不是很感興趣,但長姐一定要他來看,他也隻能透過窗戶的縫隙瞥了一眼——旌旗、金戈,還有拉着缰繩騎馬走在最前端的那個人。
昂首挺胸,眉眼鋒銳,意氣風發。
不過也隻是這樣,那時候他心裡想的也隻是,哦,原來這就是母親口中的帝姬,全然不會知道自己以後會和她有什麼樣的糾纏。
……
第二次則是在晉州的邊城檀蕪縣。
那時謝定夷已經封了太子,劍指東宛,其駐地就從鳳居挪到了晉州邊城,那年除夕母親未得歸家,他便和幼弟沈濟一同去往邊城探望。
其實按照軍營的規矩來說,非随軍的家眷是沒辦法進入營地的,要不就是在城中等待軍中放值,如此便可一見,但沈氏畢竟是晉州的望族,其父還任了晉州府丞,平日裡未有戰事,守軍的将領都會給幾分薄面讓他們連人帶馬車一起進去,免得他們要帶給母親的東西不好安置,可那日就是這麼巧,就在守衛即将放行的時候,一個嚴厲的聲音突然喝止了他們。
守衛看清來人,大驚失色,喊了一聲方将軍,着急忙慌地和她解釋,沈淙小心地掀起一角車簾往外看,眼神掠過方青崖,落向她身後那個颀長的身影。
穿着細鱗黑甲,豎着頭發,手上拿着一柄大刀,刀上還帶着血。
簡直就像個閻羅。
一旁的沈濟等得不耐煩,又開始耍脾氣,起身就想拉開車簾說話,被他用力捂住嘴巴扣在一邊。
出于對沈氏一族的尊重,謝定夷沒有命人搜車搜物,也沒有讓他們下車,畢竟馬車前端懸挂着的沈氏族徽做不得假,故而隻讓方青崖上前來驗了文書,略略往裡望了一眼就讓他們走了,後來聽母親說,是因為營中剛抓出來兩個奸細,所以各個防線全都戒嚴,她和父親自知理虧,親去請罪,謝定夷小懲大誡,罰了母親一軍棍和夫妻倆各半年的俸祿。
實打實的一軍棍并不是什麼輕傷,那時候沈淙才十四歲,見母親被擡回家心中自然心疼,可母親卻絲毫沒有怨言,反而笑着和他說,中梁能有如此将星,是中梁百年之幸。
第三次……則是昭熙三十年時皇帝病重的時候。
那時中梁還在和阙敕交戰,其尚書左丞吾丘寅孤身去往西羌談判,差點瓦解了西羌同中梁的盟約,萬般情急之下,謝定夷隻能将原先拿下的昭矩西境十六州全都劃給西羌,以此換來了一時安甯,可等戰事稍緩,謝定夷動身趕往中梁的時候,昭熙帝崩逝的消息已經傳出了梁安。
喪鐘從梁安開始敲響,一城一城,傳到晉州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了,為求早日到達梁安,謝定夷沒有走山路,而是帶了一小隊人馬直過各城,鬧市不允許馳馬的規矩被她破得幹幹淨淨,可無一人敢言。
從池州到晉州,一天一夜的時間,從梁安到晉州,也差不多是這個距離。
謝定夷連夜奔馬,在闖入晉州岫雲城的時候聽到了喪鐘敲響。
征戰多年的人直接摔下了馬,不可置信地看着城樓之上喪鐘敲響的方向。
滿街的人意識到那終聲所代表的含義,紛紛朝着都城的方向跪了下去,隻有謝定夷呆坐在原地,良久之後才躬身跪下,朝着前方艱難地爬了幾步,深深地垂下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