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明顯有些遲疑。顯然,對“魔教”中人,他心中亦有顧慮。
原來,這位老道士正是當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泰山北鬥、武林前輩、武當派開派祖師張三豐,如今已逾百歲高齡,江湖之上無人不敬仰。
他生性豁達,于正邪兩途,原本并無多大成見。隻是其愛徒張翠山際遇離奇,因屠龍刀一事,與天鷹教教主之女殷素素、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金毛獅王謝遜共困于孤島十年,期間其與殷素素互生愛慕,結為伉俪。兩年前夫婦二人偕獨子無忌泛海歸來,正逢他百歲壽辰,本是雙喜臨門之事,結果卻被少林、昆侖等門派逼上門來逼問謝遜藏身之所,他本也不懼,卻不想期間竟發現十餘年前三弟子俞岱岩被“蚊須針”暗算以緻遇敵無法迎戰而被人捏斷四肢,緻使終身殘廢。而當初以“蚊須針”暗算他的,竟是五弟子張翠山的妻子殷素素!結果張翠山愛徒既不忍殺妻報兄仇,亦愧于兄弟師門,兼之為力保謝遜,不忍連累武當,最終當衆自刎身亡。
自此之後,他既心傷五弟子之死,又加三弟子俞岱岩終身殘廢,均由明教分支天鷹教而起,雖勉強抑下了向天鷹教問罪複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對這“魔教”,實難釋懷。
而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彌勒宗”的大弟子,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為帝;國号稱“周”,不久為元軍撲滅,周子旺遭擒斬首。彌勒宗和天鷹教雖非一派,但同為明教的支派,相互間淵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時,天鷹教曾在浙江為之聲援。張三豐今日相救常遇春,隻激于一時俠義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份,實在大違本願。
正躊躇間,卻見那與周子旺之子依偎在一起的小女孩忽然抱住他的腿,向他叩首請求道:“道長爺爺,周将軍是殺鞑子的大英雄,您幫幫周小郎君和常大哥吧!”
周芷若今日之吃驚,真是一個接着一個。先是老道長那輕若浮雲、翩然如鳥般的高妙輕功,數丈距離輕松“飛”過,緊接着那位常姓大漢自稱自己是“常遇春”,更是讓她大吃一驚。
雖然另一世的她專修舞蹈,但并不代表她的文化課一無是處。特别是在家中管制她正常的娛樂生活的情況下,她精神上的食糧也隻能是那些嚴肅的文學作品和曆史讀物。
簡言之,并不是曆史小白的她,在元末這個時代中,聽到了“常遇春”這三個字,會聯想到什麼就不用說了吧?
當然,眼前這個常遇春顯然不是,或者說還沒有成長為史書上那個與徐達齊名的率師北伐、恢複中原的名将雙壁,但話也說過來,史書中描述的那個群雄并起、驅除胡虜的大時代也顯然并沒有到來,周子旺的袁州起義,更像是元末亂世的序幕。
這麼一想,眼前忠心護主的虬髯大漢,似也符合常遇春發迹前的形象?
不過聽上去,他好像是“魔教”中人,這“魔教”又是何方神聖?是正是邪?
既然叫“魔教”,按常理應該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史上農民反抗官府地主壓迫、舉義暴動,也常以宗教結社,諸如太平道、白蓮教、拜上帝教之類的。蒙元武官口中的“魔教反賊”,剛剛在袁州舉義反元,這般說來,所謂的“魔教”,倒很有可能是民衆抗元的秘密結社組織了。
若是如此,這樣的“魔教”,豈不是越多越好?
隻是這老道長卻像是真的對“魔教”中人有所忌諱——也許是學藝術的人生來就敏感,常遇春可能還沒察覺到異樣,但她這個旁觀者,卻敏銳的發覺,本是前來救人的老道長,聽了蒙古武官說他們是“魔教反賊”後,竟真的有些躊躇了。
這可大大不妙。
不要說反抗蒙元暴政這樣的大義了,哪怕從小處講,如果沒了這本領高強的老道長的庇護,她們這一船人怕是都要丢掉小命——别看她并不是“魔教反賊”,但對蒙古官府的“信譽”,芷若可是沒有半點幻想。
于是,便有了她當機立斷的叩首一拜。
為小命磕個頭,不寒碜。
而且她也相信老道長的品格,别看他聽到所謂的“魔教反賊”有些躊躇,但事前看到蒙古武官殺戮弱小,就能夠不問曲折果斷介入,絕對是身懷俠義心腸,她這般一求,指不定就有奇效。
果然,她這番話說完,老道長神色就為之一變。而就在這時,兩個蒙古武官突然舉刀偷襲,朝他和身邊的男孩砍來。這下老道長再無猶豫,隻見他衣袖翻動,雙掌揮舞,兩名武官便身子飛起,“砰”“砰”兩聲,竟摔回了原本乘來的大船。
“老道生平,專殺鞑子!”說話間袍袖揮動,衆蒙古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面,人人氣息閉塞,半晌不能呼吸。待其袍袖停揮,疾風才止。
蒙古人見他威勢,當即驚慌失措,紛紛争先恐後地躍回大船,掉轉船頭,急劃逃去。
危機初解。
老道長取出丹藥,喂入常遇春口中,将小舟劃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過船,豈知常遇春甚是硬朗,一手抱着周子旺遺孤、名叫“周嗣業”的小男孩,一手抱着周芷若,輕輕一縱,便上了渡船。
老道長随後跟上,回到渡船,又為常遇春拔出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藥。
周芷若爬起身,看着爹爹随小船漂走,頓時淚如雨下。
幾年來朝夕相處、相依為命,如今卻是天人兩隔,眼前那随波逐流而去的小船漸漸遠去,但芷若卻恍惚透過了水流和船闆,看到了那熟悉而簡陋的船艙,還有那躺在蔽舊草席上面的娘親,以及在旁悉心照料的爹爹。
躺在草席上的娘親明顯已病重多時,但憔悴的臉上仍帶着淡淡的笑容。一旁照顧的爹爹也是一臉憨笑,扶着娘親喝那碗裡的藥湯,顯得笨拙而可愛。
芷若癡癡的看着,嘴角也不禁帶上了一絲笑容。
忽然間,爹娘同時向她看來,他們溫暖的笑着,說着什麼,又朝她擺了擺手。而随着他們的擺手,無論是他們還是那簡陋的船艙,都漸漸淡去,終究消失的無影無蹤。
舉目所見,隻有那奔流不息的江水。
芷若徒勞的伸出手,又無力的落下。
淚水砸在她的手背上,就像那雲中的雨滴,落在船艙外的殘破陶罐上。
她的家,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