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好書房中一應家具全是紫檀木,紫檀的琴案、紫檀的圈椅、紫檀的書案,書案上頭放着一隻刻着祥雲紋的高足青銅燭台。
因着燭台剛換不久,現如今還金燦燦(1)的,再加上蠟燭上頭罩着的琉璃燈罩,燭光、琉璃光、金屬光幾相映照,越發顯得華光璀璨,就連光潔的紫檀書案上,都隐約閃着光。
沈長好平日最喜歡這燭台,因着它夠明亮,看書也好、寫奏疏也好都不累眼睛。此刻燭光依舊明亮,他卻拿起信件湊近燭台,仔細地查看上頭钤的印鑒(2)——
隸書的朱印陽文(3),确實是甯遠侯府的印。
信封上,赫然有着“季松恭上”四個字。
字是楷書,筆畫略有連觸,隐約帶着幾分行書的痕迹。這字筆力遒勁,一看就知道主人日常練習書法。
不過,這字倒未必是季松寫的。從來高官身邊都有幕僚,甯遠侯府自然也不例外。選一學識深厚之人代筆,倒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信件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不過是說他在遼東遇着沈長生父女、對着沈禾一見鐘情,想要娶她為妻這件事。
信件的稱謂問候都得當,一點錯處挑不出來;難得的是這信封裡面還有一封信——
他同年(4)王祜的信。
信上說季松對沈禾動了心,還說季松一直韬光養晦,外界傳言不可盡信。又隐晦地提到甯遠侯應允了這樁婚事。
至于旁的,王祜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沈長好便頭疼起來。
他侄女兒那張臉有多漂亮,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侄女是如何的飽讀詩書、性格柔婉,他也是清楚的。
他一向覺得,但凡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便無法抗拒他侄女。
也因此,無論蘇州多少高官大儒想把家中女眷嫁給盛羽,哪怕當時的他隻是一個小小的郎中,他都從沒有擔心過。
如此佳人,由不得盛羽不動心。
卻不想天底下不止盛羽一個年輕氣盛的男人。
之前女兒因着他偏愛沈禾,賭氣說自己要嫁給盛羽,似乎還私底下和沈禾吵了一架,吵得弟弟帶着沈禾外出散心。他雖然氣女兒性子單純,卻依舊耐着性子解釋,但女兒鑽了牛角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愛女兒勝過侄女,至今還與他僵持着。
不想此番又扯進來一個季松。
看信上的意思,季松是鐵了心要娶沈禾。
沈長好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沈禾身份低微,但王祜說甯遠侯同意了這樁婚事,那一定是季松找父親商量過。王祜性格穩重,絕不會說假話。
想起盛羽,沈長好長長歎氣。許久後,沈長好又看了一遍信件。
信件上,“伏祈一晤”四字赫然映入眼簾。
沈長好豁然起身,朝着書房外喊:“後日我休沐(5),約他在鳳儀樓一見。”
外頭的人應是,沈長好又坐回到圈椅裡,拿起一本《千字文》默誦着。
沈禾歇息的這兩天可謂心驚膽戰。她唯恐被父親抓進書房詢問和季松的事情。
好在沈長生忙着處理帶回來的貨物,一連幾日早出晚歸,連和妻兒一同用飯都沒時間,更别提找女兒談心了。
也因此,沈禾幹脆去李家找李敏,兩人一同去見李敏的祖母鄭老夫人。
鄭老夫人年近七旬,十年前起夜(6)時一腳踩空摔在地上。當時隻覺得崴了腳,後來卻越發覺得雙腿疼痛,時常躺在小塌上将養着。
因着世上女醫比之男醫稀少太多,而男醫給女子問診又有諸多不便,因此沈禾這一久病成醫、又在師傅手底下學了多年的半吊子女醫,便時常借着拜訪的名義為鄭老夫人診脈。
今日鄭老夫人依舊倚靠在小塌上,身後塞着幾隻厚厚的枕頭。她似乎又被腿疼折磨得不輕,有氣無力地閉着眼,花白的發髻上一支钗簪也沒有,隻勒着一條繡着喜鵲登梅的黑色抹額。
沈禾跪坐在腳踏上,專心緻志地替鄭老夫人診脈,李敏、鄭夫人都聚精會神地站在一旁等待着。
許久後,沈禾方才收回了手。鄭夫人立刻擠到李敏身前詢問。她聲音帶着點哭腔:“老太太從昨夜就哎喲哎喲地叫疼,難受的一夜沒睡。她這到底是怎麼了?”
說話間就捏着帕子去抹眼角。
沈禾頗有些無奈,李敏已經把鄭夫人拉到了一旁,沒好氣地撇過眼:“苗苗還什麼都沒說呢,母親就哭天搶地的,也不嫌晦氣!”
鄭夫人放下帕子,精緻的臉蛋兒上挂着點殘留的淚光,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她戚戚然開了口:“我自小沒了父母,隻有個哥哥相依為命;偏偏娘也姓鄭,我一直把娘當生身母親看待……”
“夫人、姑娘都少說幾句吧,老夫人還難受着呢,”說話的是鄭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彩雲,她彎腰端起湯碗,拿銀匙盛了甜湯送入老夫人口中,替她擦了嘴才看向沈禾:“沈姑娘,我家老太太這是……”
沈禾覺得沒什麼可說的。鄭老太太不是病也不是傷,隻是年紀大了,自然而然就開始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