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早上,林池才後知後覺,他那樣做會不會讓大舅更讨厭他。
但他不後悔,就算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那樣做。
後來的幾天,林池早上跪完棺,吃個飯就到包紙錢的地方幫忙,直到下午再去跪一次,吃過午飯再去幫忙洗碗或者備菜,下午再跪一次,吃過晚飯就會坐在樓頂和蘇暮寒打視頻,最後換着班守靈。
每日日程規劃得十分明确。
蘇暮寒對在樓頂打視頻提過疑問。
林池耿直道:“下面人多網不好。”
那頭沉默片刻後,“聽起來有點絕望。”
“哈哈哈哈,誰教你的詞?”林池大笑。
他們聊貓、聊狗、聊天上的銀河系,聊院裡的花長得怎麼樣了、聊身邊的親人朋友,唯獨沒提到過對方,就像在彼此身邊一般,聽得着、看得見,也不必多問。
“明天就要遊城了,遊完城過不了幾天我就回去了。”林池說。
蘇暮寒疑惑道:“遊城?”
“這邊的一個習俗,怎麼跟你說呢,嗯……就是找一片寬闊的地上,在上面畫一些……可以理解為地圖的線,有喪事的先生帶頭,後面跟着親屬,繞着那個地圖跑,跑幾圈我沒數過。有很多種不同的意義,比如為逝者指路、表達尊重之類的。”
“挺好的。”蘇暮寒說。
林池起身下樓,“幾天就說到這裡了,拜拜。”
“好,拜拜。”
天空暗下來,由藍調轉成深藍,最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變成了純黑。
外婆家的後方有一片闊大的草坪,十分地平整,在這個高原山地實在是不可多得。
一個紅色的點在那片空地亮起,接着是兩個、三個……直至連成一片,遠遠地看過去,竟有些像“鬼火”。
小姨幫林池把頭上的毛巾系好,一群人走向那片空地,白色的喪服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泛成一片白光。
遊城的前幾個位置是固定的,後面的随便小輩站,林池和鄭歌倆人默契地湊到一塊兒。
一陣熙攘過後,各自都找到了心儀的位置,手裡拿着一炷香,“城”的周圍站滿了人。
随着喪事先生的吟唱聲響起,整個隊伍開始遊動。
林池從未想過遊城是這麼廢體力的事,他們時而快跑、時而慢走,快時空間能空一大截,慢時一個不注意就會踩到前一個人的腳後跟。
全程跑下來,需要一倆個小時。沒一會兒,小一些的小孩跑一半就出去了。
林池咬牙堅持想跑到最後,他右手叉在腰上喘着氣,餘光一瞥,見幾個人搬來了什麼東西。
那是個梯子,不足倆米,可每一個向上的階梯,都是一把刀。
燈光昏暗,林池不太看得清刀是哪一面的。
喪事先生開始了新一輪的吟唱,林池隻聽懂了幾個字——“上刀山下火海。”
他本以為是所有人都需要去,便摩拳擦掌準備就緒。
鄭歌轉過頭看着他,有些無語道:“你這一副幹勁是怎麼回事?我們不用去,大舅去就行了。”
“哦,這樣啊。”
“你還有點失落?”鄭歌面無表情補刀,“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你的,沒那個資格,一般都是長子或者長女去。”
林池算是發現了,鄭歌這人不熟的時候一副乖巧模樣,熟起來就是嘴毒。
他把鄭歌的頭推回去,“妹,你還是别說話了。”
刀梯在昏暗的夜晚矗立着,一切準備就緒後,大舅光着腳開始往上爬,圍觀的人靜下來,屏氣凝神地盯着他向上的腳步。
在快要登頂之際,林池向外看了一眼,看到了遠處的外婆,她站在很遠的地方,眼神注視着上刀山的大舅。
她像是在,目睹自己死亡後的過程。
林池收回視線,大舅已經在下刀山了,喪事先生在樓梯下放了個火盆,不大,一步就可以跨過。
遊城結束後,到了燒紙包的環節。
前幾天包的紙包早已搬了過來,就在遊城邊上,摞起足有倆米高。
一把火點燃了那堆紙包,燃燒的煙霧竄到黑夜裡,不見了蹤影,火堆在林池的瞳孔裡閃耀着。四周站滿了人。
灰燼被風卷起,彌漫在空中,落在樹葉上、田地裡、屋檐上、以及遠方的路上。
出乎林池意料的是,直到外公出殡的當天,大舅都沒說過他一句。
清晨霧霭朦胧,露珠從葉子上滴落。一行人整裝出發。
林池感受到身後有一道視線,回頭看去,外婆站在家門口,目送他們的離開。
路上有許多儀式,林池在棺椁後面看不見,鄭歌跟在她身後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林池思考片刻後,“不确定,再看看。”
“行,記得叫我。”
不知走了多久,山間的枝丫茂盛,好在最前方有人開路,不然不少人能受“重傷”。
林池記得這條路,因為外婆家在這裡有一塊地,在這裡的那三年他經常往這邊跑。其實他有點不理解,為什麼要埋那麼遠,近一些掃墓的時候也好掃很多。
到了目的地,那裡是個矮山的平頭,能清楚地看見四周的風景,中心位置不知何時已經有一個坑了,尺寸與棺材的剛好合适,誦經、磕頭、燒紙等儀式過後,再放個煙花,就可以離開了。
點燃的煙火,在空中揮散了淺霧,砰砰聲像最後的告别,從此以後就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