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
就這樣一家四口吃了一頓加餐的午餐後,父親繼續下田裡,林蔚繼續待在房間裡,翻閱着她曾經寫過的日記本...
入夜後,雨聲成了最好的掩護。林蔚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時,月光正從漏風的窗紙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母親跪在藤箱前,背影瘦得像張紙,正把一沓毛票塞進破棉襖的夾層。
那是用紅頭繩紮着的票子,最大面額是五元,沾着菜籽油的氣味。林蔚知道,這是母親藏在腌菜壇子底下的私房錢,攢了不知多少年。
“這個你拿着。”
母親把棉襖壓進行李最底層,又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揭開層層疊疊的油紙,露出個銅殼指南針,琺琅早已斑駁,玻璃罩裂了道細紋,像道未愈的傷。
“這是你姥爺留下的,說能指生路。”
林蔚觸到母親掌心厚厚的老繭,突然想起十歲那年發高燒,這雙手整夜握着濕毛巾給她降溫。瓦甕裡的腌菜咕咚冒了個泡,她喉嚨哽咽:“媽,劉家的豬......”
“豬能再養,人不能。”
母親突然劇烈顫抖起來,抓起剪子絞斷箱蓋上的蛛網。剪刀咔嚓聲裡,林蔚看見母親後頸新添的淤青——昨夜父親酒後掀了桌子,粗陶碗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有一片擦過母親的脖子。
寅時的梆子響了,遠處傳來守夜人沙啞的吆喝。母親摸黑從房梁上取下塊臘肉,油紙包好的腿肉還帶着松木煙熏的香味。
“路上分給同行的吃,莫讓人欺負你。”
說着又褪下腕上的銀镯子,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嫁妝,已經磨得發亮,
“遇到難處就當了,但千萬别進當鋪後巷,那裡有......”
話被犬吠打斷。王二子家的黃狗在雨中狂吠,緊接着是拖拉機“突突“的聲響。林蔚攥緊指南針,冰涼的銅殼硌進掌心。
母親突然抱住她,幹瘦的手臂勒得她肋骨生疼。她聞到母親發間的茶麸味,混着陳年艾草的苦澀,這是山裡女人特有的氣味。
“走!快走!”
母親猛地推開她,轉身抓起竈灰抹在臉上。這是村裡送葬時的舊俗,活人臉上抹灰,鬼差就認不出生魂。林蔚踉跄着跨過門檻,雨水瞬間澆透單衣,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哆嗦。
泥路上,陳大伯的拖拉機噴着黑煙。張美麗縮在雨披下沖她招手,懷裡抱着個鐵皮餅幹盒——那是她攢了三年的嫁妝錢,盒子上印着褪色的牡丹花。林蔚爬上車鬥時,聽見王二子和陳開國在争論深圳有沒有十層高的樓。
“我叔說深圳的樓比山還高,電梯嗖一下就上去!”
“放屁!哪有比山高的東西,不怕雷劈?”
柴油機的轟鳴中,林蔚最後望了一眼老屋。母親的身影已隐入黑暗,唯有那盞油燈如将熄的星子,在雨幕中晃了晃,倏然熄滅。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教的童謠:“螢火蟲,飛西東,飛到娘家屋脊上,看見娘親抹眼睛......”
車鬥裡的破棉被下,指南針的指針微微顫動。北面是層疊的遠山,南邊指向看不見的鐵路。林蔚将銀镯子藏進貼身口袋,金屬貼着心口,像塊永遠焐不熱的冰。
拖拉機颠簸着駛過村口的石橋,她突然發現橋墩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劃痕——那是每年漲水時測量的标記,最高的那道,正好是她出生那年刻的。
“等到了縣城,我們先去火車站。”
李大衛喊到,雨水順着他的下巴滴落,
“我叔說深圳的工廠都招女工,管吃管住!”
林蔚沒有應聲。她摸出那顆野山楂,已經被體溫焐熱了。輕輕咬了一口,酸澀的汁水溢滿口腔,她突然想起竈台上那半碗沒喝完的玉米糊,此刻應該已經凝成塊了吧。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山巒漸漸模糊。指南針在掌心微微發燙,指針固執地指向南方。林蔚把臉埋進潮濕的衣袖裡,終于讓憋了一天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銀镯子貼着心跳,一下一下,像是母親在遠方的叩問。
拖拉機碾過泥濘的山路,車燈刺破雨幕,照亮前方蜿蜒的路。林蔚不知道深圳到底有多遠,但她知道,身後那盞油燈,是再也亮不起來了。
林蔚等五個人的身影,在拖拉機的轟鳴聲中搖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