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汽車站的鐵皮棚頂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像塊燒紅的鐵闆倒扣在頭頂。林蔚攥着母親縫在内衣暗袋裡的車票錢,潮濕的紙币緊貼着皮膚,已經被汗水浸得發軟。
人潮像渾濁的河水般湧動,推搡着她向售票口擠去。張美麗的印花頭巾被擠歪了,露出耳後那片結痂的燙傷,傷口邊緣還殘留着火鉗壓出的齒痕。
“讓讓!趕火車的!”
王二子在前頭用蛇皮袋開道,袋子裡發黴的苞谷粒簌簌掉落。陳開國像堵牆似的護在林蔚身後,軍用水壺在推擠中咣當作響,壺身上“先進生産者“的紅漆字已經斑駁。林蔚能感覺到懷裡的藤箱正被人群擠壓,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售票窗的玻璃糊着經年累月的油污,裡頭傳來不耐煩的女聲:
“深圳?先坐大巴到懷化轉火車!”
林蔚數出皺巴巴的紙币,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鐵栅欄,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叫。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撞開李大衛,混着汗臭的風掠過林蔚耳畔。
等她反應過來時,手心隻剩半張被撕破的十元票子,鋸齒狀的裂口像張獰笑的嘴。
“錢…錢被偷了!”
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調,雙腿一軟蹲了下來。指甲摳進地磚縫隙,在滿地瓜子殼和煙頭中徒勞地摸索。王二子一腳踹翻垃圾桶,腐爛的橘子皮濺到張美麗的碎花裙擺上,留下黃綠色的污漬。
陳開國突然指着遠處:“那個藍條紋的!“隻見鴨舌帽正往男廁所鑽,後頸處露出一塊銅錢大的胎記。
李大衛像頭暴怒的豹子沖過去,軍綠色外套在人群中劃出一道淩厲的軌迹。五分鐘後他黑着臉回來,指關節滴着血:
“狗日的把錢吞進肚子了。”
他攤開手掌,掌心躺着兩枚帶血的硬币,是搏鬥時從對方褲兜裡掉出來的。
發車時刻表上的紅字刺得人眼疼。最早一班去懷化的大巴還有四十分鐘發車,檢票口已經排起長龍。王二子突然扯開褲腰,從内褲暗袋裡摳出卷成筒的鈔票:
“先墊着!”
紙币帶着體溫和汗酸味,最大面額是張皺巴巴的五元。林蔚盯着他腳踝處的紋身——歪歪扭扭的船錨圖案,是去年在鎮上澡堂用縫衣針蘸墨水刺的,已經暈染成青藍色。
“算你借的”
她咬破舌尖,在欠條上按下血手印。血迹在糙紙上暈開,像朵殘敗的梅花。李大衛默默遞來一塊藍格子手帕,上面沾着機油和鐵鏽,卻疊得方方正正。
大巴車廂裡塞滿了咯咯叫的活雞和散發着土腥味的竹簍,柴油味熏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張美麗暈車吐在鐵皮餅幹盒裡,酸腐的氣味立刻在車廂裡蔓延開來。
陳開國用草紙幫她擦嘴,動作笨拙卻輕柔。林蔚緊抱藤箱坐在過道位置,膝蓋抵着前座底下探出的雞爪,鋒利的指甲不時刮擦她的胫骨。
某個急轉彎時,黃銅指南針從棉襖内袋滑落,在地闆上轉了三圈,最終指向南方。玻璃罩反射着窗外的陽光,在林蔚腳邊投下一小塊晃動的光斑。
她彎腰去撿,突然看見座椅縫隙裡卡着半張照片——上面是個穿碎花裙的姑娘,笑靥如花地站在油菜花田裡,照片被人為地撕去了一半。
懷化火車站的穹頂高得讓人眩暈。電子屏滾動的紅字像無數隻血紅的眼睛,林蔚仰頭尋找“深圳西“三個字,喉頭泛起鐵鏽味。
王二子擠到退票窗口換了五張站票,回來時軍綠外套少了兩顆扣子,袖口還扯開一道口子。
“遇上扒手了”
他咧嘴笑,缺牙處漏着風,
“不過老子把他褲腰帶順來了。”
說着從兜裡掏出根皺巴巴的皮帶,金屬扣上還沾着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