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牧月如站在胭脂鋪後院的梨樹下,望着對面茶樓閣樓裡晃動的燭光。
一月前那個傍晚,她就是在巷子口救下了被蘇庭秋帶着三個跟班圍毆的啞巴少年。當時少年被按在污水橫流的地上,粗布衣裳被扯得七零八落。當她和王落梨拉開他們時,那孩子突然暴起,竟将蘇庭秋反按在地上,手指掐得對方臉色發青。她至今仍對那孩子冷漠而空洞宛如某種兇獸的眼神記憶深刻。
"月如,那孩子又沒吃晚飯。"林绾绾捧着食盒走過來,食盒裡飄出蔥油餅的香氣,"我讓夥計送去三次,他死活不開門。那閣樓的窗戶紙都破了,風一吹就嘩啦啦響。"
牧月如接過溫熱的蔥油餅,手背上還留着那日拉架時的擦傷。她攏了攏披風,細雨已經飄了起來,打在梨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那日之後,蘇庭秋每次見到她都躲着走,但眼神裡的怨恨和嫉妒卻藏不住——尤其是看見她給顧玥初送吃食的時候。
"我去送。"她輕聲道,聲音裡帶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茶樓後門的青石闆上留着幾道新鮮的拖痕,像是有人被強行拽走時鞋底蹭出的印記。牧月如心頭一緊,加快腳步上了吱呀作響的木樓梯。閣樓門虛掩着,裡面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清脆得像是玉碎的聲音。
推開門,正看見個滿頭金步搖的婦人揚手要打——那婦人約莫三十出頭,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卻遮不住眼角的細紋。她手上的金護甲在燭光下閃着寒光,眼看就要落在牆角那個瘦弱的身影上。
"住手!"牧月如厲聲喝道。
茶盞砸在地上濺起的瓷片擦過她手背,劃出一道細小的血痕。那婦人轉身,鑲金護甲在燭光下閃着寒光:"喲,這不是對面胭脂鋪的牧掌櫃嗎?聽說您那'金絲玉露膏'連宮裡的貴人都喜歡呢。"她陰陽怪氣地說着,眼睛卻不住地往牆角瞟。
牧月如沒理她,目光直接落在牆角。顧玥初蜷縮在那裡,半邊臉腫着,嘴角滲出血絲,在蒼白的臉上格外刺目。更駭人的是脖頸處的燙傷,結痂的地方又被抓破,滲着黃水,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這傷比上次見時更嚴重了。
"我是來讨債的。"婦人甩着帕子,帕子上繡着俗氣的牡丹,"這啞巴偷吃廚房的糕點,足足偷了三塊桂花糕呢!"她故意提高音量,像是要讓整條街的人都聽見。
"多少錢?"牧月如直接掏出荷包,荷包上繡着精緻的梨花,是她親手繡的。
婦人眼珠一轉,突然伸手扯開少年衣領:"這種下|賤胚子也值得..."話音未落,顧玥初猛地撲上來咬住她的手。慘叫聲中,牧月如看見他破舊衣領裡滑出塊玉佩,上面刻着個"顧"字,玉質溫潤,卻已經有些發黃。
"原來你姓顧。"她輕聲道,趁婦人吃痛,将碎銀塞進對方手中:"夠買整個廚房的糕點。"銀子在燭光下閃着柔和的光,足足有三兩重。
待罵罵咧咧的婦人離去,牧月如蹲下身,用手帕輕拭少年臉上的血漬。燭光下,她這才看清他的樣貌——雖然瘦得脫形,但眉骨與鼻梁的輪廓極好,若是養胖些,定是個俊俏的少年郎。他的眼睛尤其好看,像是含着兩汪清泉,清澈見底。
"我叫牧月如。"她将蔥油餅放在他掌心,餅還熱着,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以後餓了就來對面找我。"她的聲音輕柔,像是春風拂過柳梢。
顧玥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冰涼得吓人,沾血的手指在她掌心畫了兩個字:玥初。血漬在她白皙的掌心暈開,像是兩朵小小的梅花。
"顧玥初?"她念出來,見他點頭,忍不住笑了,"好名字。"她想起那句詩"玥初明珠,皎皎如月",倒是配得上這雙清澈的眼睛。
窗外雨聲驟密,雨點打在瓦片上,像是無數珍珠滾落玉盤。對面胭脂鋪突然傳來林氏的驚呼,聲音尖銳得刺破雨幕。牧月如剛起身,顧玥初就死死拽住她的衣角,指向窗外搖頭。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卻布滿了細小的傷痕。
順着望去,幾個黑影正翻進自家後院。那些人穿着夜行衣,動作敏捷得像貓,在雨中幾乎看不清身形。隻有偶爾閃過的刀光,證明他們并非幻影。
顧玥初突然從床闆下抽出把短刀塞給她,刀柄上纏着破布,卻磨得鋒利無比。他自己抓起根木棍,棍子上還沾着幹涸的血迹——正是那日與蘇庭秋打架時用的那根。牧月如還未來得及阻攔,他已經沖進雨幕中,單薄的身影很快被雨水吞沒。
牧月如追到後院時,正撞見林氏抱着個染血的包袱從地窖爬出。林氏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塊,露出裡面白色的襯裙,上面沾滿了泥漿和血迹。
"是王落梨留下的..."林氏顫抖着解開包袱,粗布包袱皮上沾着泥漿和血迹,系帶已經被利器割斷大半。裡面半塊發黴的桂花糕和一本《論語》被雨水打濕後,竟顯出地下暗渠的走向圖。圖紙是用胭脂畫的,線條精細得像是工筆畫,右下角标記着鹽鐵司後牆,旁邊畫着與昨日蘇雨蘅挂在腰間的玉佩相同的蓮花符号。
"月如你看!"林氏指着被茶水暈開的一角,那裡浮現幾行小字:"李莞通敵,鹽引為證。三日後子時,暗渠出口。"字迹娟秀,卻透着幾分倉促,像是匆忙間寫下的。
話音未落,顧玥初渾身濕透地翻牆而入,他的衣服被樹枝劃破了好幾道口子,露出裡面蒼白的皮膚。他将油紙包塞給牧月如,手指冰涼得像是剛從冰窖裡出來。
揭開層層油紙,裡面是另外半塊桂花糕,嵌着枚生鏽的鑰匙。糕體已經發黴,長出了綠色的絨毛,卻依然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少年用木棍在地上劃出:"城西蘇家别院蘇賦德書房暗格"。字迹歪歪扭扭,卻透着幾分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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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突生變故。牧月如當即便帶着林绾绾和顧玥初乘着夜色趕往城西的蘇家别院。
自從蘇賦德被趕出蘇家後,整日揮金如土,後來又染上了吃喝嫖賭的惡習,昔日華貴、奢靡的蘇家别院早已荒廢,輝煌不在。此時院中空無一人,整個别院在夜色中更像是某種張牙舞爪的龐大怪物,随時可能吞噬人命的魔窟。
三人分散行動,牧月如當先,顧玥初殿後。誰知牧月如剛從别院的角門潛入,便聽得一陣馬蹄聲突然逼近,連地面都在微微震動。
牧月如剛拉起鬥篷戴上,黑暗中就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那手修長有力,帶着沉水香的氣息,讓人莫名安心。
"李莞在院裡設了埋伏。"蘇雨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垂。他指向院牆陰影處的弩手,那些人穿着黑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隻有偶爾閃過的金屬反光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他又将半塊羊脂玉佩塞進她手心——與她包袱裡的殘片嚴絲合縫。玉佩溫潤如水,上面雕刻着精細的蓮花紋樣。
"王落梨與我兄長。十年前..."他的聲音低沉,帶着幾分追憶的意味,卻被尖銳的哨響打斷。
顧玥初突然沖進别院,他的動作快得像隻受驚的兔子,在雨中幾乎看不清身影。弩箭破空而來,帶着死亡的呼嘯聲。蘇雨蘅劍光閃過,快得隻見殘影,三支箭被齊根斬斷,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第四支箭已經逼近顧玥初後心,箭頭上泛着詭異的藍光,顯然是淬了毒。
千鈞一發之際,二樓窗戶猛地打開,不知為何出現在此的蘇庭秋探出半個身子,将硯台狠狠砸向弩手。硯台是上好的端硯,沉重無比,砸在那人臉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墨汁糊了那人滿臉,箭矢歪斜着釘入顧玥初腳邊的青石闆,濺起一串火星。
"快進來!"蘇庭秋扔下條麻繩,繩子是用上好的麻線編的,結實得很。牧月如剛抓住繩子,就看見一名官員帶着人從正門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