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日日如常,直至隔年入夏,天有異變,大雨如注,一時之間,神州大地四處洪災,哪怕北地都未能幸免。
附近偶有山洪,山莊衆人不敢大意,一個個小心行事,嚴陣以待。
如此緊張之時,兩場大雨落下,暑氣又來,謝珂卻受了風寒,身子方才好轉,又遭了熱病,日日頭疼,卧床不起。
大景各地防汛,驿馬緊張,一年三四回的镖局來信晚了些,這天,開春寄來的信件終于飄到了謝珂床頭。
自打他生病,黎風烨忙前忙後,取信一事,當然是黎風烨插手。
這回他牽着四五歲的重明,一道進了屋。
他們坐在床前,而謝珂支着身靠在床頭,展開信紙,隻見母親所書僅僅三行:“镖局有變,你父親也有了新消息,速歸。”
讀罷,謝珂臉色越發蒼白,猛地咳了兩聲。
黎風烨正逗着重明,一聽謝珂劇烈咳嗽,當即擡頭,“阿珂,又難受了?”
他放下懷裡的重明,幫謝珂掖了掖被角,順勢握住謝珂右手,問:“還是信上寫了什麼?”
謝珂放下信紙,搖搖頭,小聲道:“無事。”
久病未愈,謝珂嗓音早已不如原先清亮,此時嘶啞不堪,一字字都鋸着黎風烨的心。
黎風烨眼中關切明顯,安慰道:“等會爹就過來送藥了,喝了藥就好了。”
謝珂艱難地挂起一抹笑,“黎師兄還把我當小孩呢。”
“你不就是小孩。”黎風烨撐在他床上嘀咕。
此時,烏發藍眼的重明爬到黎風烨腿上,手腳并用,随即上了床,隔着被子靠在謝珂身上,小聲喊:“謝哥哥。”
謝珂看他,又看黎風烨,“看,這才是小孩。”
聽着謝珂奇怪的聲音,重明不解,問:“謝哥哥,你是不是病得很重呀?”
黎風烨攔腰一抱,舉起重明,把他從床上擡回懷裡,“你謝哥哥過兩天就好了。”
“真的?”
“真的。”謝珂對重明笑了笑,“重明,你去找大師姐玩吧。”
重明撅起嘴嘟囔:“我才不要,師父是個壞人。”
每見重明如此,兩人不由得一陣發笑。
說話間,黎風烨與謝珂一句接着一句,逗得重明一會鬧一會笑,不多時,房門輕響,拎着藥箱的黎當歸姗姗來遲。
“爹!你好慢!”黎風烨立馬站起身,接過藥箱。
黎當歸卻沒讓他如前幾日一般拿出藥碗。
瞧着與自己一般高的兒子,黎當歸擡手拍了拍黎風烨肩頭,“阿烨,你先與重明出去,今日我打算為小珂施針。”
心系謝珂病情,黎風烨沒拒絕,抱着重明,往屋外去了。
黎當歸走近的同時,屋外有哭聲響亮。
無疑是重明哭道:“師父來了!别抓我走!”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又至,恐怕是祝雲昭棍棒之下,逼着黎風烨與重明離開了附近。
四周歸于安靜,黎當歸坐到床邊,看向謝珂。
平日裡溫和儒雅的臉上難得嚴肅許多,黎當歸沉聲問道:“小珂,你内傷遲遲未愈,為何不說?”
“二莊主醫術如神,眼下不也瞧了出來?”謝珂語氣平靜。
“你從來不願我們探你脈息。”黎當歸撩起謝珂衣袖,“若非你恰巧大病一場,哪怕我神農在世,照樣無法救你。”
謝珂無話,卻咳嗽連連,見狀,黎當歸按指切脈,靜心聽音。
這一回謝珂不再阻攔,不久後,黎當歸收手,神色難定。
沉默中,謝珂主動開口:“二莊主但說無妨。”
黎當歸動了動雙唇,反倒從藥箱裡找出數顆藥丸。他将藥丸推在謝珂手中,道:“服下吧,對你真氣有益。”
真氣……謝珂定定看了黎當歸幾眼,終究吞下藥丸。
甜的。
他詫異一瞬,又聽黎當歸說:“病是小病,傷是小傷,但你眼下如此,是因你自身真氣相撞——”
謝珂蓦地打斷黎當歸,“我知道。”
黎當歸歎了口氣,繼續道:“小珂,你……你經脈走向刁鑽詭奇,細密難尋,不宜練武,可你如今卻真氣豐沛,酷烈霸道。得益于這股真氣,你調息之間,遠勝于常人内力流轉,不費時日,便可武學大成。”
“但你一身經脈,根本難承真氣之盛。你瞧,一旦你遇上他人内勁強悍,稍受内傷,體内真氣便會與他人氣勁兩相争鬥,不死不休。”黎當歸說得無奈,“便如今日這般。朔雪一行,你身受内傷,雖經調理,它終究反沖大穴。若不是前幾日我察覺端倪,熱病之下,這一身真氣,早已散至你五髒六腑,甚至腦絡,侵蝕自我,神志不清。”
“此等傷人傷己之法,再修武學,與人對招,未來難免走火入魔。”話語間,黎當歸運氣,連施數針,助他調息。
不料謝珂鎮定自若,道:“此事我亦知道。十餘年來,這股真氣從未平息。”
聞言,黎當歸神情錯愕,“經脈天生,照你所說,難道自你幼時,真氣早已練成,盤踞體内?”
謝珂點頭。
黎當歸雙眉死死皺起,道:“不可能。你入莊那年已有八歲,常人練武,如此年幼之時,絕對受不起此等真氣強勁,更不可能這般豐沛深厚。你究竟修的哪門心法?”
問罷,一向溫和的黎當歸忽地改口,眼神漸冷,“除非……謝珂,你與《九連環》有何關系?”
“無關。”謝珂答,“正如二莊主所言,經脈天生,我先天體質有缺,脈象兇險。若以尋常之法練武,我根本活不過十歲。”
黎當歸收斂神色,徐徐道:“的确是萬人之中難出其一的險象。可你不從習武之道,湯藥調理,經年累月,亦可求生。此後,或許與常人無異,自當平安一生。為何偏偏——”
“經年累月?我卻無福消受那般令人羨慕的日子。那時,我若不習武,颠簸一路,山洪水禍,燕嶺險峻,恐怕連五歲都活不過。”謝珂再次打斷黎當歸。他語氣依舊平靜,所說仍是十分荒謬之事。
黎當歸沉吟,似乎了然他話中所說。
他默默拔針,起身收拾,道:“劍走偏鋒,非以真氣相沖經脈,頗有以毒攻毒的意味。”
“真是令我想起了家鄉的法子,巫蠱之術,互噬求生,到底是九死一生之法。”黎當歸連連歎息,“小珂,你如實道來,此等真氣,從何而來?”
謝珂蹙眉,猶豫半晌,終究開口:“說來恰巧,母親家傳心經,肖似中原‘龜息功’,正是由死入生之法。初來艱澀,而後大成,延年益壽。”
“這族中秘法,本是祖先臨陣領悟的求生一道。據母親所言,當年情勢危急,不得不以此相授。于是,我自幼修習秘法,内息漸漸豐沛,不再覺經脈硬澀痛楚,身子氣虛孱弱,便與常人無異。後來勤加練武,更是不同凡響。原以為真氣愈來愈盛,是道吉兆,哪料後來在山莊數年,真氣卻……”
謝珂忽然語氣一頓,話鋒一轉,“二莊主無須擔憂,我早先已與母親傳過書信相問,家中自有解法。”
黎當歸緊盯謝珂神色,顯然難以相信謝珂所述。
久久的沉默之後,黎當歸道:“你倒是不曾反駁九連環三字。小珂,你果真知曉《九連環》。”
“若二莊主說的是曾經助魔教為亂四方的那部魔功,我的确知曉。”謝珂颔首。
黎當歸歎道:“你這身份,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