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珂再次打斷,“莊主與二莊主派郭先生監視我五年,早該讀過我與母親、與镖局之間的信件了吧?何必如此驚訝?”
聽他用詞,黎當歸五味雜陳,苦笑道:“小珂,原來你認為這是監視?你與阿烨走得近,我們擔心他,也擔心你,僅此而已。”
謝珂失神,動了動嘴角,别開目光,小聲道:“……抱歉,二莊主,是我失言。”
黎當歸緩緩搖頭,問:“既與《九連環》無關,如此說來,那本心法就是當年謝家将的行軍秘法?”
謝珂不置可否。
黎當歸又歎:“謝家鎮關西北多年,百年前西域大景交好,少不了謝家功勞。可惜‘冶武之亂’之後,慘遭極刑流放。也許你這門心法,與百年前的西域教宗有關。”
“前塵舊事,百年光陰,有關無關,皆無意義了。”謝珂道。
黎當歸無奈,“你便當我犯了江湖人的毛病罷。”
随即,謝珂擡眼,将按在胸前的信紙遞給黎當歸,“來年冬天,我自會下山。”
片刻後,黎當歸讀罷,輕聲道:“既然镖局有變,你要下山,我與聽兒不會阻攔。小珂,珍重。”
緊接着,黎當歸目光掃過其中幾字,“不知嘉王爺究竟因何而病?十多年了,從未好轉?”
“當年嘉王參與圍剿魔教,相助甚多,山莊數年相處,有關王爺病情,你若開口,我與聽兒綿薄之力,亦當相助。”
言下之意分明,謝珂不欲回絕醫者好意,卻也隻能回絕。
“多謝二莊主好意,隻是……我與母親比誰都更想知道這個答案。”謝珂苦笑,“此次下山,若我見到母親,恐怕便能知曉此事了。”
黎當歸遞回信紙,歎道:“既如此,你應當明白,我們立場一緻。”
謝珂應聲:“一向明白。”
黎當歸又問:“你年紀如此之小,就要更替姓名身份,離家千裡。浩浩皇恩之下,莫非嘉王樹敵至此?”
謝珂搖頭,“遠比二莊主想象的複雜。二莊主,不必費心了。”
“……罷了。”黎當歸拿出藥碗,照舊如同前幾日一般,一口口喂給謝珂,“好好養傷。下山之後,你若有意,仍可向鳴春山莊傳信。”
謝珂吞咽的動作一停,輕輕點頭。
兩人再也無話可說,而後,黎當歸離開偏房。
不聞葉動,不聽蟬鳴,裡外一片寂靜,謝珂忽地翻身,自枕下抽出另外幾張信紙。
方才趁黎風烨與重明說話,他抽出部分藏起,果真有用。
謝珂咳嗽着捋平信紙,這才讀起信上内容。
“……王府平靜多年,前幾日,他卻忽然失蹤。或許與那位有關……小珂,當年因緣際會之下,你留在鳴春山莊,北地天險屏障,我原本以為如此當可保你周全。至少比身在镖局更為太平。
然而如今再看,倘若真是那位在後推波助瀾,也許你我本就不該将無關之人牽涉其中。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小珂,回來吧,不再以吉燕镖局一名普通夥計的身份回來,而是……以謝明青的身份回來,以謝家後人的身份回來。
總有一天,你要接過镖局,你要回到京城。
青瀾尚且年幼,王爺不知所向,你我……路途坎坷。”
随即,謝珂牢牢記下母親所寫後續安排。母親少時領職,經營镖局多年,一向布置妥帖,如無意外,自當天衣無縫。
即便有所不慎,其中環節缺漏,亦不會在鳴春山莊引起亂子。隻不過,假使當真是那位操局,想必鳴春山莊的動靜亦瞞不過他的眼線,但他的眼線究竟是誰?身在何方?
顯然母親同樣思及此處,這才寫下如此脫身之法。
謝珂細細思索,除去早已退隐山林的江湖中人,鳴春山莊皆是些鄉野凡夫,大字不識,一生不曾涉足北地之外。若有眼線安插,絕非祝黎夫妻意圖,更不會是山中弟子唆使。
無論江湖情仇如何,他們嘉王府與那位的牽連,他父親嘉王之事,早在幾十年前已然落地生根,自始至終,便與鳴春山莊無關。
他轉念一想,如有眼線在此,倘使自己身份暴露,那位既與父親失蹤有關,尚可如此對待父親,此等心狠手辣之人,該當如何安排山莊衆人?清洗?滅門?
謝珂心煩意亂。
誠如母親所寫,欲将鳴春山莊自此一局撇清,便隻有這一道法子——謝珂死,明青回。人死如燈滅,謝珂不過尋常夫妻之子,而謝明青從未涉足北地,與鳴春山莊何幹?
思緒間,謝珂費力起身,将信紙丢向燭台。
火舌吞盡最後一點紙箋,謝珂掃走灰屑,丢進花盆,推開窗扇,躺回床上。
就在他縮進被子的同時,房門驟地被人打開,果真是黎風烨。
黎風烨捧着一方錦盒,兩三步走近,“阿珂,你好些了麼?爹說你很快便能痊愈,我幹脆帶了些新奇玩意過來。你瞧瞧。”
“誰把窗開這麼大?”他剛将錦盒放在床頭,便瞧見窗戶大開,立馬阖上一半,小聲道,“風這麼大,别把你又吹病了。”
說着,他坐到床邊,拿起錦盒,隻見錦盒外一道機關鎖死扣,一時之間,他反倒打不開了。
“阿珂,你等等,我馬上便能解開它。”
“哎,阿珂,你病着,我好生無聊。”
“書生最近手藝越來越好了,都會烤全雞,做什麼‘槐葉冷淘’了,可是隻有我倆,吃得一點也不開心。”
……
黎風烨絮絮叨叨地說,謝珂靜靜地聽,目光未動,久久停在黎風烨臉上。
被謝珂盯着看了好一會兒,黎風烨終于有些不自在,戳了戳謝珂臉頰,“怎麼一直看着我?”
謝珂輕輕扒開黎風烨的手指,悄聲道:“風烨。”
“嗯?”
“若有朝一日,我離開山莊,莊主贈我的那把長劍,你留着吧。”謝珂道。
頓時,黎風烨神色大變,東扯一句,西說一句,擺出無數個理由拒絕他。
無論黎風烨如何拒絕,謝珂心念已定,去意已決。
然而,當黎風烨又說:“世上神兵百千,我可不缺其中一把,阿珂,你帶着小青下山,留在身邊防身多好?”此時此刻,謝珂恍惚不已,一瞬間,隻覺得看不太清黎風烨的面容。
他的師兄光長個子不長心,太單純,太相信他。黎風烨這樣的人放在眼前,他都不大忍心用生離死别,來騙他一回。
他别開目光。
謝珂忽然覺得,許多年前的嚴冬,于情于理,他都不該留在鳴春山莊——不,是他貪玩,是他懵懂,不該因一句雪景絕倫而上了山,從此遇見黎風烨。
是他謊話連篇,不論現下的一句句敷衍應答,還是那時的自亮身份,一概真真假假,無從分辨。
他本就不是西北镖局人,他是回不了故居的漂泊客。
離開京城的那一年,高牆深院,綠瓦紅檐,滿地白茫茫。等到雪渣子輕飄飄落在他掌心,一吹一碰,便化沒了。
京城的雪,本就與北地冰封百裡的積雪不同。
一者輕,一者重,而他所做的選擇,早已有孰輕孰重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