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南車馬驿四通八達,雖不如皇城鄰近繁華熱鬧,亦是一應俱全。
下船後,衆人租了幾頭驢馱運行李貨物,見城鎮不遠,便牽着驢徒步進城。
瑾兒走在最前領路,玉霓與謝明青并肩次之,連長洲跟在三人身後,步伐稍慢,黎風烨負責殿後,悠哉哉打量四周。
北地自不用說,關中一帶與京城相異又相似,漢南近蜀,倒與關中他地區别頗大。同處五月,此地遠不如秦川炎熱幹燥,宜人許多。
路途間林木滿眼,茂密翠綠,黎風烨曉得漢南位于燕嶺山麓邊緣,倘若攀過群山,橫穿燕嶺,便是隴城。
長嶺之隔,故鄉舊土不遠,不知阿珂是否觸景生情?他懷揣心思,想了一路,也走了一路,待正午日照當頭,衆人進城。
此前黎風烨未曾涉足漢南,一見漢南風貌,驚訝無比。城中商旅來往,吆喝聲聲,熱鬧非凡,全然不輸古都秦川。
瑾兒頭一個進城,不乏攤販百姓識得她面目,笑盈盈地與她打招呼。
有人望見同行的謝明青與連長洲,立馬向他們兜銷代步好馬,也有人驚歎于玉霓腰後兵器,問她哪家鐵匠鍛的好刀,更有人瞧見黎風烨刀匣傍身,身形樣貌好似見過一般,詫異又懷疑地試探他身份,莫非是刀劍雙絕黎風烨?
四面八方商旅皆于此地駐足,或向西北,或往雲夢,或去巴蜀與秦川,大都熱情,仿佛與每一位過客熟絡已久。
衆人各自應付之後,瑾兒領着他們路過幾家鋪子,片刻溜進某座院落。
拐過影壁轉角,落闩窄門擺在眼前,便聽一陣鼓樂琴音飄揚,戲聲緊随其後。
原來前方是家戲場。
唱詞的旦角咿咿呀呀,一行人等院外徘徊,除卻零碎的“南海”“少主”“胡鬧”詞句,斷斷續續的戲聲時而高昂,時而凄切,幾乎聽不清楚。
瑾兒圍繞院牆跳來跳去,似乎打算翻牆而入。她打探着,罵罵咧咧地啐了幾句,竟沒向衆人發号施令。
餘下四人面面相觑,卻是靜靜聆聽戲文的連長洲輕聲開口:“用詞婉轉旖麗,滿滿哀怨之情,好戲!可惜這出戲在下從未聽過,是哪位大家新寫的折子?”
“笨!”瑾兒縱身躍到連長洲面前,拍拍自己雙耳,“那可是南海最有名的戲班!聽說編的是幾百年前哪個皇帝年間,碧海流珠閣少主逃家千裡,隻為與情人一會的故事。”
黎風烨方才凝神聽了聽,戲文寫的貌似是少主不顧閣中事務,逃家與情人相會。北上抵京後,少主結識朝中文官皇子,察覺舊情人領着武職,早有不軌之心,乃是西蠻探子。而後内容不外乎國仇家恨,情天恨海。
雖纏綿悱恻,卻陳詞濫調,更與傳聞中爽利豁達的閣中俠士風範大相徑庭。
黎風烨不由得歎道:“真是仗着碧海流珠閣如今不太出世……”
他尚未說盡,抱臂而立的玉霓忽地接話:“胡編亂造!”
她一向寡言少語,神情冷酷,常常平靜得聽不出她話中情緒。此時此刻,她輕喝出聲,略帶怒意,惹得衆人齊齊向她投去目光。
隻見她手搭腰後刀鞘,拇指微動,刀刃與長鞘摩擦之中,謝明青開口:“玉霓。”
一聲喚下,玉霓收手回身,背朝衆人,不再說話。
那頭的瑾兒轉了轉眼珠,欲言又止,終究不提戲折一事,吩咐衆人拴驢,丹娘住所不遠。
台上戲角交鋒連連,幾頭灰驢咴咴叫喚,蓦地“梆梆”叩門聲起,伴着“咚”的巨響,柴門晃悠悠顫了顫,門闩從中斷開。
快不及眨眼的功夫,對方再添一腳,搖搖欲墜的柴門“砰”地落在地上,灰塵飄舞,吓得連長洲退後兩步。
玉霓與黎風烨皆按上刀柄,謝明青神态自若,瑾兒怒罵:“哪個不長眼的踹門!”
霧中人影漸現,來者聲音更快一步傳入衆人耳中:“老娘我想踹便踹!他爺爺的,今日出門忘了看黃曆!咳、咳——窮酸鐵匠端陽回了老家,到今兒新槍都還沒打好,這兒居然還換了人把門,不讓老娘我進去聽戲!”
“去他的,漢南城中便沒有哪個地方要收老娘錢的道理!他不讓老娘進來,老娘自己找路,哪成想又遇見小屁孩!”說話之人語速極快,動作亦快。
塵土木屑裡,她兩步跨到瑾兒面前,一把拎起瑾兒,“我瞅瞅,哪家的小屁孩?”
“瑾女俠!”見瑾兒毫無還手之力,連長洲神色緊張。
另外三人卻已看清來人模樣,以及她與瑾兒面上如出一轍的驚愕。
驚愕轉瞬即逝,瑾兒笑嘻嘻地撲進來人懷裡,摟住她脖子,喜道:“丹娘!”
“小瑾!”丹娘低頭彎腰,“别摟,小姑奶奶,我脖子要斷了!”
瑾兒連忙松手,兩人各自站直,提心吊膽的連長洲小跑回到黎風烨身邊,瞧見丹娘面貌,頓時放了心。
她亂梳發髻,着短衣布鞋,兩手長袖高挽幾近腋下,雙胫麻繩系緊褲腳,與鞋襪死死相綁,腰間斜插一根短竹竿,約莫兩掌長,尾挂不及巴掌大的玲珑袋,另别兩條汗巾。
利落之外,黎風烨粗略一觀,發覺此人身形搖晃,兩頰隐有坨紅,明顯早有醉意。
但她肩腿顫着顫着,又穩住身形,好似無異,恐怕功夫強悍。
丹娘望向衆人,不滿道:“小瑾,你打哪兒給老娘惹來的一群煞星?警告你們,老娘金盆洗手了啊,要想拜托老娘殺人越貨,此事免談。”
瑾兒立馬指向連長洲,“丹娘,那是連長洲,十二樓的那個‘連’!”
同行數日,連長洲雀君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聞言,衆人并無異色。而連長洲上前幾步,“瑾女俠說得沒錯。丹娘,是我,連長洲。”
丹娘眯着眼看了片刻,抓了兩把頭發,點點頭:“哦,小連,就是你啊。”
說着,她大步走向院外,連長洲忙不疊緊随其後。見狀,瑾兒擠眉弄眼地示意衆人牽驢跟上。
黎風烨率先牽走兩頭驢,與謝明青對視一眼,便随前方幾人邁步。
“可惜啰,小連,但凡你早些時候來,老娘都願意帶你入蜀。”丹娘走得大搖大擺,連長洲跟得亦步亦趨,“呵呵,偏偏今日不行,老娘心情不好!”
連長洲哪能甘願作罷,道:“丹娘,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您在信中可不是如此說的。”
丹娘無所謂地回話:“老娘又不是君子,老娘是女人,更是小人。”
兩人僵持不下,謝明青借機插嘴:“丹前輩似乎好酒?”
瑾兒道:“丹娘可是千杯不倒呢!放眼關中,沒誰鬥得過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