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風烨捉摸不透他們之間意思,心系村民古怪,先問:“姑娘,村民們夜夜如此?”
蒙面少女搖頭,“有時候……有時候會如此。”
丹儀抹了把臉,也問:“小丫頭,老娘今兒白日瞧過,你們身上沒有他人下毒的痕迹,更不是蠱,怎會如此?”
“我說不清。”少女語氣遲疑,“我年幼時,鄉親們便已經如此了。”
尤憐天左手持燈,右手握起她受傷的手,柔聲輕問:“姑娘,村民概都失了神智,為何你與他們不同?你不是村中之人?”
少女雙手輕顫,她搖着頭試圖抽出手,卻又一次被尤憐天牢牢握住。
“别怕,你如實說來就是。你看,我和你們一樣。”尤憐天道。
尤憐天聲調溫柔舒緩,少女猶豫開口:“我……我隻是年少一些,幸運一些。”
她看向身旁安睡的稚童,小寶四仰八叉地躺在衣巾的包裹之中,渾然不覺發生何事。
既似羨慕,又如惆怅,少女繼續說:“小寶年紀最小,幸免于此,隻可惜再過幾年,恐怕我們也會變成鄉親們那副模樣。”
說着,她掀開蒙面麻布一角,尤憐天手上最後的油燈照耀下,三人看得清楚:溝壑般的褶皺爬滿了她下半張臉,不見原先的肌膚,隻有凸起的紅痕,凹陷掉落的腐肉,潰爛至此,正與每一名八十一蠱遺民相似。
僅僅一瞬,黎風烨與丹儀雙眉緊鎖,少女戴好面罩。
“村中沒有良田,沒有家禽,你們一定很好奇我們究竟是怎麼活下去的。我偷偷溜出去過,也知道外頭稱呼我們‘鬼村’。我們——”她望着尤憐天,目光晃動,“自我記事起,村裡的糧食似乎皆是每一任村長按時按份送來,衣物,家用,一切都是。”
“我們從來沒有挨過凍,受過餓,但有時候就像今夜,我不知道……不知道鄉親們為什麼忽然離家,有時候,他們甚至開始咬自己的肉,舔自己的血……”
聽她聲音顫抖,吞吞吐吐,尤憐天神情越發哀傷,輕輕摸上少女發頂,揉了揉她的腦袋,仿佛相識已久的長輩。
少女卻搖起頭,屈膝抱臂,道:“我真的不清楚為什麼。爹娘在世時告訴我,幾十年前,村中不是如此,漸漸的,大家都變了……小時候,我尚能與鄉親們說上幾句話,但現今——”
“白日裡你們入村也瞧見了,我……隻有小寶與我一樣了。”
尤憐天安撫地拍起蒙面少女後背,她竟像回憶起可怖之事似的,止不住地瑟縮,停不下來地說話:“若我記得不錯,上回鄉親們半夜離屋,便是十幾日前,那時,村長也離村了幾日。”
“歌聲…… 那夜也有一樣的歌聲。可我年幼的時候,撞見鄉親們夜半離家,好像還不是如此可怕的歌聲,是曲子……好像是有人在吹曲子。”
她越說越前言不搭後語,三人俱是不忍。
歌聲早已消失,黎風烨勸道:“無妨,姑娘,現下已經沒有那歌聲了。”
說話間,他望向尤憐天,遺民受困至此,中原武林竟不聞半絲風聲。百年過去,難道沒有解法醫治他們麼?
尤憐天察覺他的視線,轉頭回望。她神色平靜,目光不改,雙手仍在安撫少女。
黑暗與燈火的交錯中,那遮掩的眼罩、腕間的草繩、雙手的指套,仿佛無一不宣告着她的神秘與危險。
眼前的少女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尤憐天看起來至少與自己年歲相仿,同為八十一奇蠱遺民,少女體膚尚且潰爛至此,她呢?
黎風烨思緒紛飛,蒙面少女漸漸斂了聲,鎮定許多。
丹儀趁機開口:“小丫頭,你們這村長聽起來神通廣大,不知長什麼樣子?”
蒙面少女吸着鼻子,看了尤憐天一眼,小聲回答:“村長向來隻露出一雙眼睛示人。村長說,自己全身潰爛已久,與一具行屍走肉無異,既然看不清面貌,不必惹人注目。”
如此着裝往來外界,多起非議,連老獵戶都不曾提及這運糧的神秘村長,黎風烨滿心懷疑,身旁的丹儀也是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
蒙面少女又開始搖頭,垂首道:“我說的已經夠多了。”
屢屢觀她驚惶不定,黎風烨不欲追問,但大火方滅,這群失了神智的村民不知何時再度醒來,心中憂慮重重。
他沉吟一聲,問:“姑娘,村中之事恐怕有人暗中操控,你們何不離開此地,另尋生路?”
尤憐天動作頓了頓,蒙面少女低着頭苦笑:“離開?歌聲,石陣,我們走不了……”
她似乎尚未說完,尤憐天輕輕撫摸她後背,她全身抖得更加厲害,不再出聲。
是幕後黑手阻止他們離村?她怎麼像很怕尤憐天似的?是怕麼?黎風烨疑道:“這……村長運糧入村,的确足以維持生計。但村民們不知襄助何人,竟放火燒了村長居所,姑娘,倘若村民們六親不認,醒來之後傷及你可怎麼辦?”
尤憐天提議:“不如姑娘随我們同行?”
兩人說着話,丹儀起身,抽出竹竿,有一下沒一下敲打小臂,看來另有心事。
蒙面少女抱過小寶,緊緊摟住她,喃喃道:“我走不了,我們走不了。既然無法離去,我就在此處守着鄉親們。若再起火,要死,我便與大家一道下黃泉……興許死了,才是讓我們解脫……”
見她無措,渾身戰栗,尤憐天忽地停止安撫少女,站起了身。
豈料少女神色稍變,垂眼悄聲道:“諸位,你們不是這兒的人,你們不屬于此地,盡快離開吧。”
村民身上謎題未解,時而驚惶時而鎮定的少女反應古怪,此地顯然不宜久留。
奈何眼前事棘手,不知歌聲是誰裝神弄鬼,不知縱火行兇主謀何在,不知同行的另外三人蹤迹,連長洲全無武功,謝明青真氣躁亂,他們如何離開?他們還能去到哪裡?
縱然黎風烨尚有千言萬語要問,眼下不能耽擱,隻得另求他法。思及祠堂瓷像,黎風烨與兩人提起瓷偶古怪,決定再回祠堂一探,借機尋找另外三人。
商定後,黎風烨轉身折返。
在他回頭之前,尤憐天先行兩步,而他恰巧看見蒙面少女眨眨眼,手指比劃:“快、走。”
“回、中、原。”
下一瞬,油燈光亮飄去,深林不見月光,眼前的蒙面少女與村民們隐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