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各回各房,黎風烨一進屋便抵着門闆阖上大門,抱臂垂眼,神情不悅。
豈止不悅,他甚至有些頭痛。
先進屋的謝明青點了燈,眼觀黎風烨面色,問:“黎大俠意下如何?”
“書生解毒與防範魔教為先。”黎風烨回。
謝明青颔首,衣袂飄動,點起房中另外幾盞燈,又問:“黎大俠不好奇任鳴手中的《九連環》麼?”
黎風烨上前一步,“你好奇了?”
門窗緊閉,房中略為悶熱,他摘下刀匣,轉頭去解腰帶,“奔波一日,今夜早些歇息。夥計們估計都已睡下了,稍後我去打熱水。”
謝明青放下油燈,走近黎風烨,“我也去。”
黎風烨低頭褪着外衣,應了聲沒說話,謝明青忽地又說:“這似乎是我與黎大俠頭一次同在房中沐浴。”
“……”黎風烨抓腰帶的手一頓,擡眼看了看謝明青,引着他望向浴桶衣架前的屏風,“我不看你。”
謝明青微笑道:“我什麼也沒說。”
黎風烨不理他,立馬挪開家具,遮了個嚴實。
謝明青添油加醋:“黎師兄此時懂得害臊了?”
黎風烨可沒忘記贈他護符時發生何事,無語道:“賴你。”
“在下此程帶着一種和了西域香的澡豆,黎大俠不若試試?”
“你說有一物贈我,不會就是那玩意吧?”
“當然不是。”
“不要,我又不像你們嬌氣講究。”
“這話真是好讓奴家傷心,唉,夫命難違呀……咦,黎大俠這時倒是笑了。”
今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敢情謝明青故意逗他開心,黎風烨不由得松了口氣,與他插科打诨,聊解煩悶。
他們争着沒個結果,“砰砰”敲門聲起,一道長影映在門上。
“阿烨,小珂,我有話說。”連長洲細若蚊呐的聲音傳來。
兩人聽了個清楚,飛快為他開了門,請他入内。
卻看連長洲走了沒兩步,未至桌前,雙腳一歪,整個人似要倒下。
黎風烨連忙拉住他,“沒過年,行什麼大禮?”
謝明青也扶起他,“長洲欲說何事?”
連長洲跌了兩步直起身,見門窗緊阖,小聲道:“芍藥館裡我沒有說出全部實情。阿烨,小珂,遠不止這些年,連家内鬥已久。正是因此,父親從不希望我接手雀樓,成為雀君。”
回想連長洲少時陰天睡覺,晴天看書的模樣,黎風烨點頭。
三人落座,連長洲喘了口氣,“我本不是廢脈,是……自襁褓起,我日日服多味相沖之藥,直至蒙昧,便養成了這一身廢脈,再也不能習武。如此孱弱之人,本就不能勝任雀君,可是——”
黎風烨打斷:“等等。”
謝明青疑問:“服藥養成廢脈?這,長洲,這是令尊所為?”
連長洲輕輕點頭。
黎風烨失神,“怎麼可能?連叔不是待你最好?連叔時時刻刻都笑眯眯的,看着比廟裡的老和尚還和善,怎麼可能?”
連長洲雙眼寫遍了不安與慌張,低聲道:“大多時候,父親的确如此。”
黎風烨心念一轉,問:“那時爹說此毒本不棘手,在你身上卻不同,而你說它從不存在,是因為它——”
“它牽動了我體内幼時種下的沉毒……多毒同發,幾無生路。”連長洲接話。
聞言,兩人心驚,縱是謝明青也抿唇歎道:“竟是因此。”
黎風烨不可置信:“可你七八歲就來了苦梅山。書生,我們幾人一同長大,你怎麼還會服毒?爹不可能看不出來。”
連長洲滿臉悲傷,蘸水畫了隻毛筆,“阿烨,小珂,你們知道我曾經為什麼那般喜歡讀書寫字麼?
“滿歲抓周時,我左手摸到一隻狼毫筆,右手抓着一本連環畫死死不放,所有人都說我命中文曲星照耀——我亦不知其真假,可父親的确贈了我許多墨寶,我帶着上山,愛不釋手,它們卻……有毒。
“後來我長大了幾歲,兒時的用品自然落了灰,身體也好了許多,而今想來,恐怕是黎叔幫了我大忙,我亦不再接觸那些毒物。”
連家送來的财寶奇珍太多,黎風烨依稀記得,連長洲屋内确實有幾套文房四寶,非常珍惜,絕不讓旁人接觸。
他恍惚着,連長洲繼續說:“我……阿烨,小珂,你們興許并不清楚此事,母親生下我不久後,便離開了連府。幼時,父親常常擺上一桌山珍海味,說為我補身子,膳後又逼我喝藥,有時我直接吐了出來,他依舊逼着我喝完。唯獨那時候父親最不像他,不像我認識的那個爹爹。當我知道母親之事後,常常覺得正是因為母親走了,他恨我,但我終究還是他的兒子。
“二十年過去,哪還有什麼愛不愛,恨不恨。原來這一切皆是因十二樓而起,盡是由雀樓而生——或許母親離府,亦要歸于父親的‘雀君’‘樓主’身份。”
說着,連長洲頹然趴在桌上,無論謝明青勸了幾聲,仍然不肯擡頭。
黎風烨愣愣道:“連叔百般設法,可你最後依舊當了雀君。”
連長洲唉聲歎氣:“是啊,為什麼偏偏是我呢?為什麼偏偏還是我呢?若非另一派勢力過大,連家再也尋不見繼任雀君的可用之人,哪輪得到我二十多歲,才拿到一枚雀令?才知連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