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過去了。
從那個盛夏高考結束的夜晚,我把那本《再見,桑岩》封存在箱底,一放,就是十多年。那是我為青春寫下的句點,也以為是我和他的終章。
我曾以為自己早已從那段少年情愫中抽身而出。現實的婚姻、職場的磨砺、柴米油鹽的瑣碎,早已将那個名字打磨得模糊不清。
可直到那天,和林曼重逢,她無意中提起了他的近況,随後,我接到了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電話——一個被我小心封存的名字,忽然,輕輕敲響了我的生活。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竟然比想象中更局促不安。
明明隻是一次普通的老同學聚會,卻讓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那種久違的、青澀的悸動,像潮水一樣,在心底悄然泛起,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十七歲的午後——那個每天都在揣摩他眼神、為他随手遞來的一支筆而臉紅心跳的年紀。
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還是那個冷峻寡言、卻總能在我最需要時出現的少年嗎?他是否也曾在某個深夜,想起那個坐在他右手邊、臉頰圓圓的女同桌?
我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早已有了家室,也許已有孩子。我們之間的故事從未真正開始,也早在畢業的那天就已經結束。可越是這樣告誡自己,心裡的慌亂卻越發顯得無處安放。
我不理解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
更何況,即使我如今擁有所謂“人生赢家”的外殼,内心卻始終漂泊不定。美國的生活讓我習慣了“異鄉人”的角色,可回到闊别九年的北京,我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依舊找不到歸屬。熟悉的街道,陌生的心情,仿佛哪兒都不真正屬于我。
也許這次見面,是個機會。一個可以讓我在這座城市重新落地的機會。
但我也清楚,我的忐忑,從來不隻是因為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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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那天,我刻意打扮得“随意”。
一條深藍色的背心連衣裙,剪裁利落,露出我曬成小麥色的肩膀。大多數中國女孩追求白皙肌膚,而我在美國多年,早已習慣了健身、跑步和戶外運動,喜歡這份由陽光和汗水打磨出來的健康感。那是我的底氣,也是我與過去決然劃清的一道界線。
高中時讓我羞于啟齒的豐滿胸部,如今卻成了成熟女性氣質的象征;那張曾被戲稱為“蘋果臉”的圓潤面龐,也随着嬰兒肥的褪去,慢慢長出了線條——不再是稚氣的圓,而是輪廓分明的清。
我不再羞澀,也不再需要遮掩。
這就是我——一個有自信、有姿态、有鋒芒的女人。
我化了妝,但隻着重在眼部。深色眼影勾勒出那雙深邃的眼窩,是我最引以為傲的五官之一,總帶着幾分異域氣息的混血感。長至肩頭的波浪卷發随意披散,一對大号銀色圓圈耳環随着腳步輕輕晃動,腳下那雙坡跟涼鞋既舒适又修飾腿型。整個人的氣場不動聲色地張揚着。
背上老花LV,是十幾年前國内尚不流行的品牌,如今也早已被賦予“經典”的定義,和我這份遊曆世界後的自信與沉穩,不謀而合。
我站在鏡子前,自信地打量着鏡中的自己。不再是那個總在課桌下偷看小說偷寫情詩的文科少女,而是一個獨立、穩重、帶着鋒利輪廓的女人。
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可是,當真正看見桑岩的那一刻,所有練習過的“從容”與“淡定”,在那一瞬間,竟土崩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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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走到餐廳門口,正要推門,手卻不自覺地停住了。
玻璃門的另一側,他也站在那裡,手握門把手,像是也在遲疑。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
十四年。
從高三畢業那個盛夏分别開始,我們就再沒有在現實中交會。
我們竟然——一瞬間都沒有認出對方。
他,竟也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曾經那個冷峻、瘦削、英氣逼人的少年,如今變得沉穩、溫和,仿佛被歲月打磨掉了所有鋒芒。他穿着深藍色T恤、米色休閑短褲和白色球鞋,身形挺拔,神态随意。
他成熟了,眉宇間少了些少年意氣,多了點男人的隐忍沉靜。
最讓我震驚的,是他眼裡的錯愕——竟和我如出一轍。
我們隔着不到三米的距離,彼此打量,然後幾乎異口同聲:
“……你是高雲翼?” “……你是桑岩?”
時間猛然被拉回十四年前的教室。
——那個沉默寡言坐在我右邊的男孩,寫字潇灑,答題精準;
——那個在課間随手畫出數學老師漫畫,讓全班忍俊不禁的少年;
——那個新年的舞台上,在台詞裡輕輕捏住我發梢說“我們還有彼此”的少年; ——那個,曾在無數個放學路上,默默地護我周全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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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竟然——一瞬間都沒能認出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