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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打坐與修行的深入,桑岩的狀态仿佛從抑郁的深淵,轉向了一種“開悟”的自我陶醉。他開始頻繁提到“福報”“慧根”“前世因緣”這些詞,用一種近乎笃信的語氣。
“真正有智慧的人,天生帶光,”他語氣堅定,“頭頂會有靈光,隻是凡人看不見。”
說着,他從抽屜裡翻出一張舊照片——是他在加拿大畢業典禮上和同學們的合影。照片裡同學膚色各異,白人、黑人、亞裔混雜其中,而他指着自己:“你看,我的臉是不是最白?就連和白人比都亮。這就是靈光,别人看不到,鏡頭能顯現。”
我愣住了。明明是光線角度的問題,在他眼裡,卻成了“開悟的征兆”。
“這種光你看不見,但大拿能看到。”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原本想一笑置之,可他接着講起大拿更多“不可思議”的事。
“你知道嗎?上周我們去拜訪客戶,原本他們要回去再開會商量。可就在他們會議開始前半小時,大拿突然說她有種預感,覺得客戶會猶豫。于是她打了個電話,用一句話就重新洗了他們的腦子——結果對方當場拍闆,直接簽了。”
他講得眉飛色舞,仿佛那不是銷售技巧,而是神迹降臨。
“大拿真的很特别。”他說得像在講神話,“她小時候被狗咬,怕了好多年。可前幾天在電梯裡遇到一隻狗,她靠意念硬逼自己面對恐懼,結果從那天起就再也不怕狗了。”
我聽得有些恍惚。
“這說明什麼?”我問。
腦海裡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一段舊回憶——那年我在美國餐館打工,第一次端起滿托盤時,怕得手心發汗,可想到學費隻能硬着頭皮上。沒受過任何訓練,我咬牙學着單手托起沉重的盤子,在嘈雜的餐廳裡穿梭。他聽我講起那段經曆時,眼裡滿是驚訝與佩服,那是我至今都記得的眼神。
我也是在逼自己面對恐懼,我也曾靠“意念”克服不可能。
在我看來,不怕狗和不怕托盤,并無本質區别——都是人在艱難處境中的突破與堅持。
可在他心裡,已是天壤之别。
“這說明她有慧根。”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溫柔而堅定,仿佛在宣讀某種佛理,“大師說,她是帶着修行任務來的,這一世,是來還願的。”
我怔在那裡,忽然意識到,那份佩服的眼神,早已不再屬于我了。
“她不是普通人。”
那一瞬,我心裡一沉。
他開始堅信自己正在“升維”,從俗世煩惱中抽身,進入一個更“高階”的認知層級。而我,隻是個被留在原地的“普通人”。
他一遍遍說着她的“特别”、她的“使命”、她與他的“靈魂共振”。而我——那個陪他走過低谷、養育孩子、撐起這個家的妻子,卻漸漸從他的世界中淡出,變成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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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半夜醒來,我發現他不在床上。
我輕手輕腳地起身,走到書房門口,透過門縫看見燈還亮着。
推門進去,隻見他坐在桌前,面前攤着那本《心經》。幾張筆記紙散在桌上,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注解:“無我、無常、因緣果報、六道輪回、舍離貪嗔。”
他的眼神靜定,呼吸緩慢,仿佛已不屬于這個世界。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熟悉卻陌生的輪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正在失去他。
不是失去一個男人,而是失去一個曾與我共享柴米油鹽、喜怒哀樂的伴侶。他的身體還在,可他的靈魂,已經踏上一條我無法同行的路。
他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孩子哭鬧、沒有賬單催繳、沒有情緒崩塌的世界。一個充滿禅意的世界,講“空”“舍”“斷執”的世界。而我,仍困在現實生活的煙火氣中,抱着孩子熬夜,守着越來越冷的飯桌。
我不是不懂“放下”,但我始終不明白——
一個人要走得多遠,才會連家人都看不見?